第1483章
  区区五个字就让文士闭麦了。
  他担心继续追问下去,人家再告诉他歹人是永生教徒,那就尴尬了,他还不被恼羞成怒的家属打出灵堂?他含糊感慨:“千灾百难,民生多哀,斯人已逝,崔郎节哀。”
  不说还好,一说也勾起崔止哀伤。
  崔止是标准的世家大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就由三四个乳娘照料,记忆中的母亲对他总是冷淡,满心满眼都是丈夫如何、家族如何、庶务如何、崔止学业天赋如何,极少注意力是真正分给崔止整个人的。母子俩有心亲近彼此,中间总带着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待长大,他对母亲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母亲也从不与他谈心,更别说开导。
  但是,岳母不同。
  他在对方身上感受到寻常人家母子间的温情,没那么多冰冷疏远的规矩,也没那么多令人皱眉的利益权衡,仅仅是一个母亲跟一个儿子。她的开解或许不能解决实质上的麻烦,却能让崔止见缝插针缓一口气,不至于崩断。
  崔止回过神,眼眶已经湿润。
  叹气擦去泪意:“失态,让先生见笑。”
  反正对方也不认识自己真实身份,当面垂泪也没那么丢人。崔止已经能看到视线尽头的清水庵,引文士入内去停灵的侧殿。文士在门口借着引下来的山泉水净手,从崔止手中接过三支香。灵堂简陋,正中孤零零停着一口不大棺材,此地也无人守着哭灵……
  崔止看他视线就猜到他在找谁,解释道:“岳母生前是这间庵堂的住持,收留不少无家可归的妇孺和被遗弃的女婴,大灾之后又接纳患病难民,大多都安排在更空阔的后院。庵中米粮见底,山妻应该是去安抚他们了……”
  文士听闻此言更是敬佩。
  不知何故,当他置身这间清冷灵堂,上山路上频繁造次的心悸消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文士看着这口简陋棺材,不知不觉掉下眼泪,连点香也忘了。看得崔止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棺材里面躺着文士的岳母。
  就算做戏,也不必如此拼命。
  崔止正欲出声提醒,文士突然发问。
  “令岳灵堂为何没设灵位?”供桌之上只有一点祭品,最关键的灵位居然没有设?
  崔止道:“这是岳母的叮嘱。”
  怎料文士反应格外大:“为何?”
  崔止也问过崔徽需不需要他为岳母亲设灵位,崔徽却说这是亡母遗愿:“大概……想要做个阎王殿前无名人吧,岳母早年间行差踏错,做了些一生无法原谅的事情,这些年极力弥补仍郁结于心。她心有愧,便想以此种行事为当年赎罪,作为晚辈自然不能忤逆长者遗愿。”尽管这些罪名在崔氏家主眼中算不上什么,落草为寇也是迫于生计啊。
  世道如此,怎能怪罪求生之人?
  心中却怀疑身侧文士。
  对方的反应太奇怪。
  在他岳母灵堂掉什么泪?
  “这香,点不着。”
  崔止一看:“或许是保存不当受潮了。”
  总而言之尽快将人打发下山吧。
  文士用文气烘干三支香,顺利点燃。
  这时,灵堂外传来脚步声,崔止一听就认出是崔徽,转身道:“克五去哪儿了?”
  他转身自然没看到文士骤然僵硬的脊背。
  崔徽道:“后殿出了点儿事情。”
  她视线看向文士背影,隐约觉得有些熟悉,遂用眼神向崔止询问。崔止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安抚回应,人家只是来吊唁的。得知这个目的,崔徽脸上的冰色消退不少。
  这时,夫妇二人才发现文士始终背对侧殿大门,背对着崔徽、面对着棺材。崔徽的角度看不到,但崔止的站位却能清晰看到文士在走神,滚烫香灰从顶端坠落,砸在文士手腕,一下就烫出红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魂魄,仿佛一尊木偶呆愣着,瞧着太怪异。
  崔止抬手搭上腰间佩剑剑柄。
  眼前这邪教徒行为颠三倒四,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人,若在岳母灵堂突然发难……想到这个可能,崔止眸底已酝酿骇人杀意。拇指一点点抵开剑格,抽出一截雪亮剑身。
  气氛凝滞到让人无法呼吸。
  崔徽心跳蓦地开始砰砰狂跳,隐约有失控的迹象。她上前,想要将人看个仔细,只是伸出去的手还未够着对方就被崔止强势按下。
  “克五?”
  “克五……”
  “你怎么可以是克五?”
  喑哑如鬼魅的声音从文士喉间溢出,由模糊到清晰,由疑惑到癫狂,他口中不断呢喃崔徽的名字。崔止心中自然不痛快,但他更疑惑此人的身份,为何能让克五也失态?
  蓦地,某个荒诞念头强势蹿了出来。
  莫非他是……
  崔止喉间的猜测还未来得及说出,文士蓦地转过身,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猩红眸子,五官肌肉在情绪牵动下时不时抽搐一二。从细节也看得出,主人情绪隐忍到极点。
  他指着棺材厉声问:“这里是谁?”
  崔徽冷硬着脸:“你说呢?”
  崔止没见过这样的崔徽。
  即便是夫妻俩吵架最凶的时候,崔徽也未曾对他露出这样冷硬的姿态。眼前这文士难道真是那人?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崔止胸腔翻滚,绞杀着他的理智,他只能勉强支撑。
  或者说,不能堕了风度仪态。
  还不待崔止开口试探对方的身份,眼前这个眼泪断线的文士毫无预兆喷出大口血。
  身形踉跄向后,撑着供桌才没倒下,崔止上前搀扶住他,手指按在对方脉上,文气稍加试探就发现对方经脉紊乱。对方道:“阎王殿前无名人……无名人……无名人?”
  “你是无名人?”
  “我是什么!”
  第1268章 一战定西南(五)
  崔止也想知道这名文士是什么人。
  他对棺中岳母的在乎远胜崔徽,与崔徽相识但二人关系紧张,符合这俩条件的男性人选并不多,而崔止此前的荒诞猜测显然是错的。但这会儿显然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怆痛过重,失控文气有冲击心脉迹象。
  若不加以控制,平静思绪,最轻也是个重伤,重一些就是灵堂能再摆上一口棺材。
  崔止心细,余光瞥见崔徽想上前搀扶却硬生生克制住的挣扎小动作。他闭了闭眼,狠心选择趁人之危,在文士心神恍惚之际用言灵将其制服,封禁丹府,切断对方丹府与经脉文气沟通桥梁。只要文气无法调动,对方情绪再大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死他自个儿。
  这么做还不够保险。
  崔止又准备给文士施加一道平心静气的言灵,强行打镇定剂,只是还没动作就被对方反手扼住手腕命脉。崔止以为他要翻脸大闹灵堂之时,文士忍着额头青筋暴起的心脉剧痛,硬生生又呕出一口血,喑哑道:“不必。”
  文士用手背拭去嘴角血迹,另一手撑着供桌,艰难而缓慢地绷紧脊背。看着是平静了许多,周身气息较之上山之时判若两人,似乎连生气都被抽走了大半。崔止怔怔看着他的侧颜,从这个角度观察有了新发现——此人侧颜与小舅子没**发福之前,神似。
  仔细再看,五官跟克五也有几分神似。
  山下的时候,对方介绍说他姓崔?
  若是记得没错,崔止与崔徽成婚前听妻子简单提过,她父亲是入赘女婿,岳母所出子女皆随母姓。回过头再想文士上山时的异样反应,很难说不是血脉之间的神秘感应。
  所以——
  这也是排几的舅子?
  文士并未强撑多久,当他看到那口近在咫尺的棺材,泪珠汹涌滚出。他拂开崔止试图搀扶的手,双手撑着供桌摇晃站立,笔直的脊背一点点弯曲,像是被人一节一节抽走了脊椎骨。崔止骇然看到点点血珠从文士紧闭的唇齿溢出,砸在供桌之上,与泪相融。
  “阿姊——”
  灵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
  粗沉男声打破了灵堂令人窒息的气氛,让空气能得以再次流通:“新药熬煮好了,这次的药方比上回好点,昨儿那两个高热不退的病患已经脱险,山下那伙人打发……”
  一堵肉墙似的阴影遮住了半个大门。
  随着中年男人的出现,采光本就不多的灵堂显得更加阴森晦暗,连空气都显得阴寒三分。中年男人对这个阵仗愣了一愣,他没想到灵堂还有第三人存在。因为站位,崔徽挡住中年男人视线,导致他并未看清第三人样貌,便简单以为对方也是闻讯来吊唁母亲的客人。他识趣止住刚才的话,崔徽道:“你去取丧服。”
  中年男人茫然。
  山上需要服丧的三人都已经穿上了斩衰——名义上是前女婿的崔止本身不需要,即便还未和离也只用穿缌麻即可,但姐夫不同意:【民间都说女婿半儿,儿子为母重孝守丧,天经地义。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再取一件给谁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