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7章
  良久,剑锋却未动分毫。
  反倒是栾信微微垂首发出了笑声。
  这笑声是从他胸臆一点点溢出,隐约可闻些许疯癫。栾信此刻能确信主上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真的,文心文士也好,武胆武者也罢,没一个精神正常:“这戏好看吗?”
  戾气染上眉眼,竟有几分阴翳!
  周遭停止的时间再一次开始流动。
  屋内,沈棠啪一声将木盒盖上。
  “你去棠院跑一趟,告诉色批老菜……啊,不是,是告诉文彦公一个好消息,秋氏那边送来了赎身银。他重获自由,我明日派人护送他回秋氏。”沈棠愉悦的声音钻入栾信的耳朵,下一秒被整个世界忽略的栾信又有了存在感,屋内二人被他的气息惊动了。
  “什么人在外面?”
  一道掌风直扑栾信而来。
  不致命,却能让人动弹不得。
  沈棠跟顾池赶出来,栾信看着站在对立面的二人,二人也同样看着他。即便是梦境之中,主上也没不分青红皂白杀他,只是拧眉问道:“你是谁?我的剑怎在你手中?”
  “秋文彦帐下旧臣?”顾池倒是认出了栾信,一想到他跟主公刚才谋划了什么,顾池便起了杀心,道,“主公,此人是留不得。”
  栾信哂笑道:“我也没全然冤枉你。”
  不管哪种情况,顾池都是杀心最重的。
  佞臣就是佞臣,梦里梦外一个德行。
  顾池对他这话有些不解。
  莫名其妙说这些叽里咕噜的东西,几个意思?以为装神弄鬼就能侥幸捡回性命了?
  沈棠道:“你听到多少?”
  栾信反问:“主上为何非要杀秋文彦?”
  他终于问出这个问题,等待着答案。
  沈棠诧异他的称呼,看着对方手中的剑、破碎脆弱的神情、那双几乎要哭出来的水润眼睛,无端让她有种在哪儿将人辜负的错觉。顾池也察觉到了,暗中给了她一肘子。
  传音入密:【主上?】
  听听,自己还只是喊主公呢。
  这个秋文彦旧臣居然喊上主上了?
  又在哪儿招惹的风流债?
  沈棠无语,晓得不可能留着此人活着,但不介意让对方死前当个明白鬼:“为什么非要杀他?一来是为杀鸡儆猴,不然谁都以为我能踩一脚,二来是他得罪了公西仇。”
  栾信猜到第一个理由,却不晓得还有第二个,他苦笑问:“何时得罪公西将军?”
  沈棠:“前不久,阵前。”
  栾信喃喃:“阵前?”
  “喏,色批老菜……是秋文彦,他破防的时候当着三军的面骂了声‘公西仇,老子**你祖宗先人’,公西仇最在乎祖宗户口本。我不杀,公西仇也会暗搓搓将人做掉。”
  栾信毫不怀疑这个可能性。
  这是公西仇能干出来的。
  主上能放过文彦公,公西仇也不肯。
  他叹气道:“原来如此。”
  沈棠对栾信道:“我留不得你。”
  看着熟悉的长剑抵上脖子,栾信混沌的心再一次恢复了宁静,轻声道:“信知。”
  沈棠动手划开他脖子前,他提了个请求。
  “不劳主上动手,可否让信自己来?”
  沈棠微微眯眼,但没有拒绝:“请。”
  栾信举剑横在颈侧,眸光复杂给了顾池一眼,给了沈棠很多眼:“主上,再会。”
  言罢,毫不留恋地举剑自刎。
  伴随着意识被黑暗吞没,强烈窒息感将他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洪流。虚无之中,栾信蓦地睁开眼,强烈抗拒那股外来力量的挤压。
  “你算什么东西!”虚无之中,他蓦地扭转过身,跟一道模糊影子脸贴着脸,他从对方眼睛位置看出几分惊慌,“也敢夺舍我?”
  第1381章 我的公义啊(上)
  “咳咳咳——”
  栾信犹如溺水之人,一边猛烈咳嗽,一边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眼底泛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睁眼看到帐内昏暗烛光,紧绷心弦终于松缓,一颗心落到了实处。他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公羊永业二人:“栾君这是怎么了?”
  梦魇也不该是这个反应啊?
  栾信擦了一把额头,发现掌心全是冰凉冷汗:“方才被歹人困在梦魇之中,险些丧命于此,好在捡回一条命,如今已经无事了。”
  “什么?竟有此事?”
  罗三又惊又怒,用眼神询问公羊永业。
  后者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察觉。
  随即,两个老登同时沉下脸色。
  怎么也没想到有人能在他们眼皮底下作祟,这跟打了他们脸一巴掌有什么区别?老脸挂不住,亟需找补:“栾君可否详细说说?”
  栾信隐瞒一些无关重点的细节,挑拣了核心描述。他记得自己在梦中自尽之后,并未第一时间清醒。在梦境与现实交替之间,感觉到了拥挤。一股陌生力量试图将他意识往反方向拖:“……猜测,这可能就是‘夺舍’?”
  也有可能是在他梦境做手脚的黑手。
  不管是哪种,敌人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
  罗三:“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离开。”
  公羊永业浓眉倒竖,呵斥道:“你可真是出息,吃了人家暗算不想着如何找回场子而是想着逃?要被外人知晓,老夫颜面何在?”
  “你这老东西的颜面价值几何?”
  眼看着二人又要红脸,栾信出声打断:“二位说的都有道理,此处确实不能久留,这次能侥幸脱险,谁知下一次又是什么算计?不过,我还有些事情要私下吩咐来去。”
  此话一出,二人脸色稍霁。
  栾信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主上。
  康国朝臣一旦无法达成统一意见就容易上演全武行,道理说不通没关系,他们也略懂拳脚功夫。面对官帽齐飞的混战现场,也不知道主上用了多少心思才能让所有人都有较为满意的结果?想到主上,原先还算轻松的心情蓦地沉重下来——他在梦境中的情绪也不完全都是假的,他现在也真的陷入迷茫,不知该如何收场,甚至有些逃避的心理。
  他已知道真相,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一旦回康国见到主上,这桩恩怨就要摆上台面。栾信完全能预见结果,不是君臣决裂便是分道扬镳,或许挂印辞官,相忘江湖是最体面的结局。哪一种都让他心如刀绞。
  思及此,不由轻叹。
  有些谎言能瞒一辈子,为何又要戳穿?
  “以这帮人的警惕,根本不会给咱们私下见她的机会,若是私下将人劫走,已经谈妥的合作也要撕毁,方便他们狮子大开口。再者——”公羊永业担心项招的处境,但也知道不能鲁莽,“若这帮人真有神不知鬼不觉操控他人的能力,这批赎回来的兵……”
  剩下的话不说,栾信也懂。
  这些士兵里面可能混入了奸细。
  这种奸细还不是被敌人收买的奸细,而是背叛康国都不自知的奸细。这种奸细,即便是顾池来了都找不出来,关键时刻能给予敌方莫大帮助。栾信道:“我有把握见到来去而不惊动他人,至于侯爷担心的……先将人安全带回去再谈吧,总会有解决办法。”
  他口中的办法还是敌人送到他手上的。
  栾信在席间复制了个挺实用的文士之道。
  他的办法非常简单,入梦就行。
  罗三却有些担心:“你还睡?”
  刚刚差点儿着了道,这个年轻人怎么还能睡得着?该说是他心大,还是他心大呢?
  栾信转身取了一盏油灯,添上足够的灯油,双手不甚熟练地掐了一个诀,叮嘱二人说道:“劳烦两位侯爷帮忙看着点火,若是灯油燃尽我还未醒来,便将我强行唤醒。”
  此地戒备森严,栾信很难瞒过耳目见到项招,入梦就简单多了,正常人谁能钻入梦境偷窥啊?唯一有能力影响梦境的那人,这会儿也要缓口气,根本顾不上栾信。因此,他非常放心地闭上眼,将精神缓缓沉入丹府文宫,发动文士之道,开始编织梦境空间。
  第一次使用,丹府文心运转十分吃力。
  负荷之大堪比顾池那个嘈杂的文士之道。
  一刻钟悄然滑过,终于织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简易梦境空间,他稍微舒了口气,这才循着气息放开精神,将项招强行拉入二人群聊。
  项招沉默了一会儿,警惕道:“老师?”
  栾信好半晌才给了回应:“嗯。”
  这下轮到项招安心了,神色肉眼可见放松下来。她的好师姐苗讷私下说过,老师上了年纪有些耳背,万一哪天好几息、甚至十几息才给她一点儿回应,千万不用惊讶,这说明这位老师是货真价实的本尊,不是外人冒充的。
  项招怀疑她在满嘴跑马车。
  且不说栾信正值壮年,外表看着二十七八,即便他真的七十二、八十二,身体依旧处于巅峰状态,怎么可能耳背?可现在她不得不信,栾信行动反应比耄耋老人还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