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记者又问:“祁上将,您认为祁洛的失踪和她有关吗?”
  祁父沉思片刻:“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我已经报警,正在等待警方的结论。结果出来之前,我不会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
  祁洛定定地望着大屏幕,脸上的表情一瞬都空了,眼神涣散,一时间不知道该落在何方。
  从心肺努力挤压出氧气,可还是徒劳无功。
  他难堪地深呼吸。
  对妈妈索要钱财的举动,他毫不意外。
  养在她身边的那段时间,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等你长大一些,我就带你去见你亲爹,你要好好表现,今后咱俩才能过上好日子!”
  说话时,女人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展现出了少有的温情。
  可这样温情的举动,永远和利用挂钩。
  女人毫不掩饰意图的话语,让年幼得尚且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不爱他的祁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只有有价值的人,才不会被抛弃。
  只有为妈妈争取到爸爸的爱,才会被妈妈爱。
  小小的祁洛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被送入祁家后,尽管不被允许和妈妈见面,他还是一丝不苟地践行着小时候的标准。
  他努力讨好祁父,记住他的每一个喜好。
  祁父喜欢钓鱼,他就努力去背鱼类图鉴,去背各种鱼竿和钓线的材质,学打窝,学甩竿,学挂饵,陪祁父钓鱼,一陪就是一个下午。
  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非常害怕看到鱼钩扎进鱼嘴的样子。
  他有着不轻的尖锐物体恐惧症,只是掩饰得很好。
  他不能有一丝瑕疵。
  不能有任何理由,让祁父给他扣分。
  随着他的长久陪伴,和一次次拿回家的优秀成绩单,祁父渐渐地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开始对他展露笑颜,极少数的时候,还会摸着他的脑袋感叹,他要是妻子亲生的就好了。
  另一名家庭成员,哥哥祁鼎书,对他不冷不热。
  他知道二人今后的尴尬地位,为了不让祁父难做,在有祁鼎书在的情况下,都会有意收敛锋芒。
  他讨好祁家人,关心管家和保姆,甚至是门卫、清洁工和园丁,和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努力打好关系。
  他几乎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最好,把自己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卑微样子,换来了一张来自祁父的黑卡,和蓝星最好的军校入校资格。
  唯一没有搞定的人是祁夫人。
  祁夫人看着端庄华贵,很符合外人对豪门主母的印象,但接触久了,敏锐的祁洛就发现,她其实是有点天真在身上的。
  具体体现在,对于爱情的要求。
  她出生在豪门,却还是像任何一个还处在幻想期中的小女孩一样,想要一段没有瑕疵、毫无保留的婚姻,和一个忠诚完美、永不背叛的爱人。
  她要把自己的婚姻和家庭,打造得像童话里的城堡一样华丽梦幻,坚不可摧。
  这怎么可能啊。
  至少祁洛阅遍上流社会,都没有见过。
  就算有,也都是演的。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爱,很难掩饰,不爱,也不难看穿。
  瞒不过小孩子的眼睛。
  祁父的背叛,对祁夫人来说,无异于是将她精心打造的城堡摧毁的一记重锤,她抗争过,崩溃过,争吵过,最后归于沉寂。
  祁父满意了。
  祁夫人则在沉寂过后,背着祁父吃抗抑郁药。
  某次被祁洛撞见时,她面无表情地将他叫到自己面前,指着那些药告诉他:
  “看到了吗?这是你妈妈犯下的罪孽。”
  九岁的他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
  他毫无办法。
  事情的起因和过错都不在他,症结却像打结的毛线缠住他的手脚,叫他无从下手。
  他仅仅是存在,就是令祁夫人辗转难眠的错误。
  他已经很努力了。
  可还是不行啊。
  ……
  长久的恍惚后,祁洛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了刚才的那个电话。
  是管家接的,语气有些意外。
  他让管家派人过来时,没有意识到,管家的回答不是“是,专属飞行器将在x小时后赶到”,而是长久的沉默。
  甚至挂电话之前,还颇为委婉地提醒他:
  “您多加件衣服。青山市现在应该很冷。”
  何止是很冷。
  简直冷到了心里。
  祁洛终于明白。
  没有人会来接他。
  父亲放弃了他。
  他忍他母亲很久了。
  冰凉的触感突兀落在他鼻尖。
  他仰头,雪花铺天盖地,纷纷扬扬,横亘在他与父亲端正威严的面容之间。
  呵出一口热气,白雾蒸腾,又消逝在贫民窟渐趋昏蒙的夜色中。
  真的。
  好冷啊。
  ……
  无端想起母亲将他送入祁家的那一天,反常地没有反复叮嘱他,“你要让爸爸喜欢你”、“你要听话”、“你不要忘了妈妈,记得寄钱过来”……
  那天妈妈说了什么?
  她说:“是妈妈对不起你。你要活得开心,想开一点。”
  这一句过去从未出现在她口中的台词,饱含一个母亲对儿子所能表达的最深歉疚。
  可当时的祁洛,只当她在祁父面前作秀,将一句敷衍的关心,拿来粉饰出一个关心儿子的温柔母亲的角色。
  当时只道是寻常呢。
  现在想来,竟有种穿越时空,正中他眉心的宿命感——
  祁洛想,也许自己就此“死去”,对所有人都好。
  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却依然被毫不犹豫地抛弃了。
  这与狗屁的心理承受能力无关。
  他只是累了。
  妈妈,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十三岁的祁洛,垂眸看向缩在墙角陪他一起等人的女孩。
  不可能会有人来了。
  林星的睫毛上落了雪,又被体温捂化,湿漉漉地挂在卷翘睫毛上,晶莹剔透,要掉不掉的样子。
  她昨晚一夜没睡,没精打采的,脑子嗡嗡响,想闭眼,又被冻得睡不安稳,没注意大屏幕上在放什么。
  祁洛踩着嘎吱嘎吱的积雪,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拉过她冻得僵硬的手,摘下灰色厚兔毛手套,替她套上。
  手套太大,挂在她手上,五指前端还有一小截顶不到头。
  里面暖融融的,还带着他的温度。
  林星茫然:
  “你做什么?”
  他低头替她抚平手套上的褶皱,郑重得好像在做这辈子最后一件事:
  “我身上没有钱。这个手套,抵你的医药费。别讨价还价,多了也没有了。”
  真是讽刺,不久前才允诺过五百万星币的阔少,如今摸遍全身上下,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对手套了。
  他做完这一切,要起身的那一刻,被林星一把拉住胳膊,拽得不由弯下腰去。
  她一扫刚才的昏昏欲睡,抬眼认真打量着他,神情和他刚才一样专注。
  半晌,才问:
  “你哭什么?”
  祁洛指了指她睫毛上融化的雪:
  “那你哭什么?”
  “……”林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摘下一只手套,又给他套上,“这儿晚上更冷,你套上,轮流戴,至少明早不会冻到截肢。”
  祁洛没见过这种戴法,即使心情低落,也不免感到好笑:“这么好心?怎么还给自己留了一只?”
  “你给我了,就是我的。现在是我好心分你一半,叫你没那么凄惨。”林星接受得相当坦然,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今晚接你的人看样子不会来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回南北通风的桥洞底下?”
  “……我,我至少还有一床被子,咱们分着盖,总能熬过去的。”林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认真强调了一遍,“总能熬过去的。”
  她能看到祁洛眼底的动摇和脆弱。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她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因为这个人的眼神在说——
  救救我。
  她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面前的这个人才是她的王八,还是金色的。
  可她不介意拉他一把。
  看在金色王八的份上。
  她功利,贫穷,庸碌,作为下等公民,在青山市这个泥潭里打滚。
  可那又如何?
  她也有一颗会跳动的温暖心脏。
  和上等人没什么不同。
  二人此时距离极近。
  祁洛俯下身,一只胳膊被她拽着,另一只胳膊为了保持平衡,撑在了她脸侧墙上,二人说话呼吸时呼出的雾气相互交缠,氤氲了对方神色。
  林星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抬起右手,拇指指腹拭去他眼角晶莹。
  雾是热的,她的手是冷的,指腹拂过眼角时,轻如鸿毛,指尖沾了不明液体,晶莹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