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俞川被妈妈骂了一辈子冷血,到最后她躺在病床上要死的时候都在质疑俞川会不会有痛心的感觉,会不会爱一个人。
  如果妈妈知道自己面对戚照清死灰般的神情出现波动,一定会惊得从骨灰盒里把自己拼回原型来看看戚照清是何许人。
  俞川面对自己的地狱笑话忍俊不禁,可在看向七岁戚照清后脑的伤时怎么也笑不出来。
  小小女孩细细的气音带着颤抖和恐惧,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运用在这里就不适宜。戚照清打过来电话时根本不知道俞川会不会过去救她,语气中是最虔诚的教徒向上帝祈求时的不求回报又满怀无限期冀。
  二十四岁的俞川带不走五岁的戚照清,但二十六岁的俞川可以。
  那时她从重围之中杀出,一张dna报告和一个足以毁灭俞兆飞唯一儿子的重磅新闻让她得到继承权,成为俞氏集团新一任董事长。
  不过在公司里,俞川毕竟是‘空降兵’,没有人看好她。可她不怕报复,也不怕被人记恨,做事龇牙必报非常果决。
  她在遭到无数人记恨的同时也给公司带来丰厚的收入回报。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更何况记恨都在俞川身上,轮不到其他人。
  而站住脚跟的俞川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收养戚照清。
  小女孩出现在俞川家里本来就是俞川的私事。但总有人会想要把私事放到台面上,加上俞川未恋未婚,流言很快就传出来。
  俞川没有解释。比起这种无稽之谈,她更关心戚照清的心理健康。
  但当然,俞川不在乎,有人会在乎。
  俞兆飞的妻子多次向俞川提议让她结婚,还安排过好几个门当户对的相亲对象。
  可俞川根本不在乎这些,她拒绝每一场相亲,直白的告诉俞兆飞的妻子:“我不会让我的私事影响公司的股票。”
  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就像没有人相信俞川真的能坐上董事长的位置。
  但是俞川全都做到了。
  以每天四个小时的睡眠和几乎全部的精力为代价,俞川不仅没有让流言蜚语和压力波及到年幼的戚照清,还放出许多‘炸弹’,在自己获利的同时让大多数人没有心思去关注她的私生活。
  大概是自己小时候听过太多难听的话,俞川希望给戚照清打造无菌世界。
  学校是挑过的,俞川甚至还加了好几个妈妈群打听。姜顺颂也是在开学第一天俞川领着戚照清认识的——她和姜氏合作过几次,很欣赏乔知和她丈夫为人,想来教出来的女儿也不会差。
  果然姜顺颂明白事理,非常清醒。
  对于戚照清接触的人和环境,俞川全部筛选。她什么都挑,却独独忘记给戚照清挑选一个合适伴侣。
  少女汪着水的眼睛含着俞川前半生少有的情愫,俞川只是没有心思恋爱,不是傻。她在察觉到戚照清念头的第一瞬间就本能逃避:没有人会那么轻易接受自己养大的小孩爱上自己。
  大概是见到的人太少,等长大了就会好。大概是少女情窦初开,总会对年长者有本能的仰慕……俞川站在落地窗前心烦意乱喝香槟,眼前全是戚照清的脸。
  ‘等她长大就好了。’
  全世界的年长者好像都会有一个通病:无论遇到什么事都盼望着孩子长大,长大就能好。‘长大’仿佛是世间最有效也最有用的良方,只需要等待就好,别的什么都不用做。
  可是长大了没有好要怎么办呢?
  没有年长者对这个问题做出过解答。
  可能是因为孩子长大了还是老样子,年长者也可以用她们长大作为借口抛之不管。
  但是俞川想要知道答案。
  她想要知道孩子长大了还是执迷不悟应该怎么办。
  她没有办法面对戚照清看向她时爱恋依赖的眼神,也没有办法面对戚照清的步步紧逼。
  可是没有办法面对的到底是戚照清的心意,还是她自己的心意——不好说,也不可说。
  戚照清和林恪婧玩笑似的交往的那段时间,俞川每天都在公司,恨不能住在公司里。疲惫的时候抬手摘掉鼻梁上的眼镜,俞川会看见自己掌心的纹路。
  戚照清曾经红着脸,笑着用指腹摩梭过她掌心的生命线。
  ‘你知不知道你的生命线有另一个名字?’
  ‘叫戚照清哦。’
  俞川在疲惫的时候时时会抚摸过自己的那条生命线。
  是啊,她的生命,戚照清。
  服软,求和,重归于好。
  俞川面对几个亿的项目都能不眨眼,面对一个才十九岁得小女孩却会紧张忐忑。
  拎着东西站在林恪婧家门口犹豫再三,最终得到完美结果,俞川在凌晨重得戚照清归家。
  晦涩难言的情愫早在暗中生根,连住俞川的筋脉骨血,和她生长为一体。
  戚照清的唇软软的,带着冬日里雨水的冰凉。
  如果能停在这一刻——如果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俞川愿意付出自己的全部。
  但是怎么可能?
  黄粱一梦之所以叫人流连忘返,正是因为它容易失去又难以再得。
  时光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哪怕连勇气也不会长期停驻。
  俞川站在镜子前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已经快四十岁,尽管保养再得当也难掩岁月的痕迹。何况她早年过度的工作透支她的身体,消耗她的精力。
  戚照清看不见她的衰老,源自于对心上人天然的滤镜。
  但是俞川能看见自己身上逐渐增加的细纹,能看到自己渐渐松弛的皮肤。
  有一天抬起胳膊,忽然发现胳膊上垂下肉来,或者说垂下的不是肉,是空荡荡的皮肤。
  她真的在衰老,而戚照清却那么鲜活,像是饱满新鲜的红苹果。
  更何况戚照清的身边又多出黎月华。
  俞川看见黎月华第一眼就不喜欢她。
  那种冷漠的挑剔的眼神看物品一样的看着她和戚照清,真正和她说起话的时候又故作温柔,黎月华根本就不是什么秉性纯良的人。
  黎月华只是年轻,也只仗着年轻作为资本。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戚照清偏偏就是选择了这样的人。
  良好的教养让俞川没有在得知戚照清和黎月华恋爱时发疯,她只是在那一晚喝了一地的香槟酒,还要固执的嘴硬告诉自己她只是口渴。
  黎月华的资料被俞川一张一张的贴在落地窗上,月光穿过窗户透过纸,资料上黎月华面无表情的证件照被镀了一层月光。
  ……哪一年出生,读的是什么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考到了哪里……前女友是……哪一年进的心理诊所……父亲什么时候去世……流连于声色场所……
  俞川一遍又一遍的借着月光逐字逐句的看,连黎月华高三第二次月考每一科的成绩都能背下来。
  香槟杯子在地上打碎,无声无息地藏进地毯里。
  俞川就赤着脚在地毯上走。然而事实上无论如何她都会踩到香槟杯的玻璃碎片。
  怎么可能踩不到?那么多的碎片落在地上,只要走向杯子破碎的位置一定能踩到。
  在很多个夜里,俞川睡不着,喝香槟看黎月华的资料,然后打碎杯子,踩在碎片上。
  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尽管心脏酸涩,但如果活到六十岁时注定要撒手人寰,到时候才刚过四十岁的戚照清要怎么度过下半生?
  戚照清的下半生不能跟着她过。
  如果黎月华真的能够对她好,那么不是俞川愿不愿意,而是俞川不得不祝她们幸福。
  只是到底会有不甘。
  如果戚照清跟着自己,如果戚照清愿意疯一次,她们肯定会有不同的结局。
  可是她们好像永远都在错过。
  不是俞川在往后躲,就是戚照清在退。
  幸好两个人从来没有一起跳过舞,否则一定会成为最差的舞伴,总是在音乐中踩到彼此的脚尖。
  戚照清三十五岁这年的春节没有回来。她和黎月华去了云南度假。
  打电话告诉俞川,戚照清压抑着快乐又带着歉意。
  俞川说没关系,叮咛她好好玩,多拍点照片。
  春节那天俞川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大,剁戚照清最爱的白菜猪肉馅包饺子。饺子包好下锅,俞川给自己盛出一碗。
  她一边吃一边听电视里的喜气洋洋,然后把六个硬币全部吃出来,擦干净,放到餐桌边属于戚照清的位置上。
  俞川对着戚照清的位置,说出戚照清当年对她说的话:“明年我们都会有好运气。”
  时光倒转至三十五年前戚照清的满月酒上,钱心慈怀抱着一个月大的戚照清骄傲的无以复加:“我取的。‘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人在小溪边走,水也清澈,天也清澈,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心情就很好?”
  “是,听起来很有春天意境。”友人满怀美好期盼给女儿取出名字,俞川就不好告诉她这首诗写的其实是诗人被贬之后的苦闷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