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提起已故的儿子儿媳,老人手上动作顿住,眼眶悄然泛红:“是啊,他们去世很多年了。”
  倪禾栀定定地看着她:“遗照上写着名字和生辰八字,苏喻的爸爸姓方,妈妈姓年,为什么她会姓苏?”
  老人抬起头,却没有与倪禾栀视线对接,而是虚无地落向地面,声线隐隐显出哀痛。
  她说:“阿喻不是我们方家的孩子。”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倪禾栀一时反应不及,以至于表情失衡,震惊全写在脸上,半晌说不出话。
  老人想起往事,锥心的痛楚骤然袭上心头,她使劲闭了闭眼,又睁开,泪涟涟的眼神慢慢聚焦:“我是个命苦的人,十岁没了亲妈,三十岁守寡,含辛茹苦把阿喻爸爸拉扯长大,好在他读书争气,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淮州这孩子从小就孝顺,国科院多好的前程呀,他却跟上头打申请,说要回来做教书先生,我知道他是为了方便照顾我,可我不能耽误他,寻死觅活不让他回来,后来发现他是真心喜欢孩子们,喜欢教书育人,也就随他意了。”
  “两年后,淮州升职当上副校长,被派到京市公干。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姑娘,那姑娘长得真叫一个水灵,人也勤快能干,就是不太爱笑,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事。不过,人家怎么样我管不着,只是淮州这样不明不白把人带回来,我肯定要过问的。”
  老人说到这忽然停下来,倪禾栀迫不及待追问:“那个姑娘是苏喻的妈妈?”
  “没错。”老人声音压得很低,褶皱很深的眼皮蒙着一层湿气:“淮州跟我说,那姑娘怀了他孩子,这次把人带回来准备结婚。”
  “我真是气坏了,从小教育他要有责任有担当,想不到没结婚就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我用木棍抽他,那姑娘扑上来跪我面前,说是她的错,是她对不起淮州。”
  “我当时也没细想,看他们小两口拼了命护着对方,反倒觉得很欣慰,也很感动,难得他俩情投意合,况且姑娘还有了身孕,添丁添口的大喜事,我哪还有什么气,立马给他们小两口操办婚事。”
  “没多久阿喻便出生了,想不到这辈子我能当奶奶,高兴的几宿没睡……知薇坐月子胃口差,我担心她肚子饿,半夜起来做宵夜,端到她房间时,竟看到淮州打了地铺睡觉,我想兴许是知薇怕孩子影响他休息,对这个儿媳妇更满意了。”
  “谁知过了孩子周岁,他俩还分床睡,我忍不住责问淮州,他同我解释说最近教研进修考试,每天要加班,怕吵到她们娘俩才打了地铺。我见他神色正常,也就信以为真。”
  圆盘似的太阳渐渐西沉,远处的山脉由黄到红的幻化,老人始终保持静坐的姿势,半张脸隐在光线中,沉甸甸的哀伤浓稠得化不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阿喻五岁了,那天她生日,一大早我去镇上买蛋糕,顺带给娘俩各买一身新衣,满心欢喜回到家,却看见知薇正在收拾行李,两个眼睛哭得跟核桃一般肿,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淮州做了对不起知薇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抽起藤条就往他身上招呼。”
  “知薇拼命拽我的手,哭着说淮州没有对不起她,是她自己要走,我问为什么,她死活不肯说……”
  老人眼中的泪水如泉涌般淅出,顺着皱纹蜿蜒滑落,落出口的声音仿佛打着颤:“阿喻是我的命根呐,从那么小一点点养大……我怎么舍得啊……我求知薇别走……如果真是淮州做错事,我宁可不要儿子也不会委屈她们娘俩……可她铁了心要走,我拦不住,只求她把阿喻留下。”
  “她要带走阿喻,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知薇被逼急了,就……就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她说……阿喻根本不是淮州的骨肉……她和淮州只是挂名夫妻,没有同床共枕过……五年了,他们骗了我整整五年……”
  说完这句话,老人仿佛耗尽所有力气,那些尘封的记忆撕开一道口子,陈年的旧疤依旧血淋淋,碰一下就疼。
  老人的眼泪怎么收也收不住,倪禾栀吓坏了,连忙掏出手帕替她抹泪:“对不起,奶奶……我,我不该问这些惹您伤心……您别难过,我不问了……”
  老人握住倪禾栀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怪她。
  “阿喻不肯走,抱着我腿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心也碎了……养这么久,虽然跟我没一点血缘关系,但感情却比血还浓,我舍不得啊……”
  “知薇终究还是带着孩子走了,她这一走,淮州彻底废了,整天浑浑噩噩跟个行尸走肉没两样,连学校也不去了,把自己关房间里对着知薇照片发呆。”
  老人鼻腔瓮了下,不知是不是对儿子的唏嘘:“我以为他这辈子就这么过了,谁知半年后,知薇竟带着阿喻回来了,淮州高兴的跟什么似的……那一年春节守完岁,他俩齐齐跪我面前,说要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奶奶含着眼泪笑:“没多久,舒慧便出生了。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最快乐的日子。”
  倪禾栀嘴角僵硬地跟着笑了下,心尖却漫过一阵钝痛,酸意直冲眼睑,晕红了眼尾。
  好心疼……
  原来,小呆瓜的身世这么可怜。
  她听见自己吸鼻子的声音,问:“奶奶,那苏喻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知道,她从小就知道。”老人微微直起后背,呼出一口浊气:“就因为她这个姓……我跟知薇说过,我把阿喻当亲孙女,不在乎有没有血缘,让孩子跟着淮州姓吧,或者跟她姓年也行,若孩子跟咱家姓氏都不一样,会遭别人指指点点,被人欺负……”
  “知薇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给阿喻改姓,这姑娘一向是有主意的,打定的事谁也劝不住,淮州向来对她言听计从,自然不会勉强。”
  “好在阿喻性子淡,别人说什么她只当耳旁风吹过,也不喜欢和小朋友出去玩,宁愿呆房间里看书,她就这么慢慢长大,直到淮州病重倒在讲台上……”
  “淮州上大学那几年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查出来已经是胃癌晚期,淮州死之后,知薇就挑起养家担子,一天打五六份工,渐渐也熬坏了身子……”
  老人抬手抹一把泪:“知薇临死前,交给阿喻一个上了锁的铁盒,里头有她亲生父亲的地址,还有他给的信物。”
  倪禾栀忍住胸口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心疼,哽声问:“后来呢,苏喻有没有去找她亲生父亲?”
  奶奶摇了摇头:“这孩子从小就重感情,她说自己只有一个家,只有方淮州一个父亲……但我看得出,她在刻意回避,想当年知薇带她离开,阿喻已经五岁多,正好能记事的年纪,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知薇回来时整个人都瘦脱相了,在淮州精心照料下才把身体慢慢养好。”
  “这些年,真是苦了阿喻这孩子,我一把老骨头,自己生活都成问题,哪有能力抚养她和舒慧?若不是阿喻挑起担子,我早就埋坟里头了,舒慧也指不定在哪个地方流浪。”
  老人声音带着一丝沧桑的悲呛:“终究是我们拖累她……”
  老人缓了缓情绪,准备接着往下说,目光被一双潮湿的瞳仁撅住。
  她看到倪禾栀的眼睛慢慢渗出红丝,再被一层泪膜包裹,满眼的心疼化作泪珠,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老人心头微微震颤,掺杂着说不出的感动。
  谁说她的阿喻是没人疼,没人要的小野种?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像自己心疼阿喻那样心疼她,就算阎王此刻来收她,她也没什么遗憾了。
  奶奶心里的阴霾忽然消散殆尽,摸摸倪禾栀脸蛋,手心潮乎乎热热的:“好了好了,奶奶不提这些伤心事,惹的我们栀栀也不开心。”
  倪禾栀鼻子一直发酸,听着苏喻离奇曲折的身世,心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她不明白为何苏喻妈妈非要她姓苏,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苏喻是私生女,她还那么小,本该被父母好好爱着,好好保护着,却平白遭受异样的眼光和非议,这对一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没错,长大后的苏喻是很优秀。老师﹑同学﹑邻居……无不对她赞不绝口,典型的“别人家孩子”的优秀模版。
  可她的优秀不是在各种研学夏令营,也不是在私教补习班培养教育出来的,而是被那些苦难逼出来﹑磨出来的……
  这有什么值得庆幸和歌颂?
  倪禾栀真的好心疼苏喻,她甚至想穿越回去,抱抱五岁时被迫和家人分离的苏喻,抱一抱第一次挑担,肩膀磨出血水的苏喻。
  奶奶揉了揉倪禾栀泛红的眼尾,挤出一个笑:“都过去了,不提了……熬过苦日子,往后都是甜的,现在家里还多了栀栀,日子就更甜了。”
  倪禾栀乖巧地“嗯”了声:“奶奶,等妈妈醒了,就把您接到滨城去,花婆婆见到您一定很开心,您要是嫌老宅人多不自在,就搬去外头的公寓,那边离疗养院也近,方便您做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