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像条抽疯的鱼弹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路屿舟。
  “嗷什么。”路老师将沾满碘伏的棉球覆盖在他伤口,淡淡地说:“又不是酒精,你不是说现在‘不是很怕疼了’吗?擦个碘伏而已,干嘛这么大反应。”
  “那你——”
  盛遇哽了一下,有点委屈,“也不能这么大力啊……”
  路屿舟没说话,按在伤处的棉签却轻微卸了力道。
  盛遇安然地躺回去。
  虽然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但这么躺着让人上药还是有几分羞耻,盛遇抓过枕头边的小黄鸭抱枕,圈在怀里,以此避免跟路屿舟对上视线。
  天色已经晚了,夜幕低垂,窗外有几颗不甚明亮的星子,卧室没开灯,只有书桌上台灯亮着,残阳余晖斜着在地面留下几道光块。
  沙哑的蝉鸣间,路屿舟说:“包裹没拿到,应该烧干净了。”
  一提这个,盛遇心情不免沉重。
  “没事。”他抱紧小黄鸭,举着手机说:“起火点就在百米之内,我们只烧掉几个包裹,我们是幸运的人。”
  路屿舟换了一只药膏,冰凉的膏体涂上去,盛遇浑身都抖了一下。
  “……”
  停了动作,路屿舟眸光上移,落到小黄鸭上,盛遇的脸就在小黄鸭后面藏着,平日看起来很大一只,却总是一挡就能挡住。
  “你一直这样吗?”
  路屿舟问。
  盛遇没听懂,挪了下小黄鸭,露出一双明亮的询问的眼睛。
  “冒失、莽撞、想到哪儿是哪儿……情绪上头,火场也敢冲。”
  听起来真不像好话。
  所幸盛遇心大,自动归纳将其为‘口是心非的关心’,翻了个身说:“这不关心则乱嘛,正常人都会这么联想啊,刚巧起火的小卖部有个被压住的男生,刚巧你不在……我如果不去找,真出了事,后半辈子睡觉都不安稳。”
  路屿舟垂着眸,撕掉方形创可贴的薄膜,覆盖住伤口。
  “真出了事,那也是命,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盛遇手指用了力,小黄鸭抱枕被掐出几道印子,望着天花板说:“让你去拿快递的是我,让你来家里补课的是我,再往前推一点……害你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是我。算一下,如果世上没有我,你压根不会遇到这场火灾。”
  简直荒谬。
  路屿舟说:“盛遇,你是不是傻,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啊。”
  “跟我有啥关系。”
  盛遇冤枉极了,拿抱枕遮住眼睛,只露出一张线条绷紧的下巴,“我也觉得跟我有啥关系,可这都是事实啊。”
  他是事实的既得利益者。
  他事实地占了便宜。
  事实地亏欠路屿舟。
  从第一面他就该矮这人一头。
  因为要给真少爷规划未来,就赶鸭子上架来了完全不熟悉的重高。
  这些都是正确的,理智的。
  ——但好冤枉啊。
  “我什么也没干,怎么就欠你的?我搞不明白……”天色越来越暮,昏沉的余晖中,盛遇呼吸节奏变得紊乱而急促,平坦的腰腹快速起伏,声线里藏着细微的鼻音。
  路屿舟拿开抱枕。
  抱枕后是一张被汗和泪浸湿的脸,睫毛湿透了,没了平日的生机勃勃,看起来很可怜。
  盛遇在哭。
  “想哭就哭吧。”路屿舟静默片刻,说:“有想说的话,就说出来。”
  他不信盛遇一开始就能接受新的身份,或许只是没有倾泻的口子,就一直装作毫不在意,把情绪掩埋。
  否则他第一次见到的盛遇,不会那么委屈。
  “……我吓死了。”兴许是路屿舟平稳的声音太有安抚性,盛遇没忍住,眼泪流得更快,抬手捂住眼睛,无声地崩溃,“进家门没看见你的那一瞬间,我就想,完了。干嘛让你去拿快递,干嘛让你来喜鹊巷,干嘛跟你当朋友——欠你的债,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路屿舟没有否认,他知道盛遇这会儿需要的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这见了鬼的人生,跟唱戏似的……不是,谁给我写的剧本啊,我答应出演了吗,我答应不当少爷了吗?我本来是计划一辈子无忧无虑的,谁给我改的这破结局。
  “凭什么我要转去重高……课难死了,我看数学就烦,老房子跟我不对付,大黑狗跟我也不对付,还有你……路屿舟,你跟我最不对付。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难伺候的人,以前我都人见人爱的,烦死你了……
  “烦死了……你要是真出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屋内氛围压抑。
  少年压制的哽咽一声声掉进黑暗。
  咔哒——
  路屿舟倾身,打开了床头灯。
  光一亮起,盛遇更显得狼狈,小臂遮住了流泪的眼睛,遮不住哭得涨红的下半张脸。
  “知道了,我长命百岁行不行。”路屿舟说:“我长命百岁的话,你能不能好受一点。”
  哽咽戛然而止——
  仅仅只是顿了几秒,床上的男生更剧烈地颤抖起来,盛遇的声线里有掩饰不住的哭腔,“路屿舟,你干嘛这么说话——”
  “那我要怎么说话?”
  你要冷淡的、刻薄地、不留情面的……
  这么温柔。
  不成心惹人哭吗?
  兴许是发泄到位了,这句话后,盛遇没哭多久就停下来,嗓音比平时低八度,沙哑得不能听:“路屿舟,你真的会长命百岁吗。”
  “嗯。”
  “那我也要长命百岁。”盛遇抹了把脸,总算是挪开了胳膊,一张脸狼狈又凌乱,带着孩子气的认真:“我不喜欢这个结局,我想风风光光地长命百岁,你也要,你要跟我一起风风光光到死。”
  “……好。”
  应下这个承诺的时候,路屿舟心脏有一瞬间停拍。
  明明应答的是他,被打动的好像也是他。
  他在光下看盛遇,看盛遇被泪浸湿的侧脸和鬓发,几次想伸手擦一下,又觉得怪异,最后只是生疏地拍拍盛遇的肩膀,勉作宽慰。
  他们还太年轻。
  不懂伸出又克制的手意味着什么。
  -
  喜鹊巷失火的消息很快登报,在见到报纸前,盛遇和路屿舟的手机已经被各方人马打爆炸了。
  其中盛家占比最多。
  “喂?祖母,我没事,嗯,火没烧到这儿……”
  “换房子?不用,爸爸,我挺好的,已经习惯了,不,我说不要,您接我干嘛——”
  “hello哪位?我是盛遇,现住喜鹊巷,并未被火灾波及,还有事么?”
  ……
  就连刘榕也贴心地打电话过来,问他们需不需要请一天假。
  盛遇有点纳闷:“这个‘我们’指的是,我和路屿舟吗?”
  “对啊。”一提这个,刘榕也显而易见地疑惑:“你爸爸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你受了惊吓,明天要请一天假……然后他说路屿舟也要请一天,我询问他跟路屿舟的关系,他说……他是路屿舟爸爸。”
  刘榕:“呃,冒昧问一句,你跟路屿舟的关系是——”
  盛遇:“……”
  挂断电话,盛遇直接找到盛开济的聊天框,开了个消息免打扰。
  他当然知道这对盛董事长造不成任何实质伤害,但就跟在学校一样,他们不敢当面骂大马猴,不代表不能背地里蛐蛐两句发泄。
  扔开手机,盛遇看了眼表。
  十一点多。
  还没吃晚饭,他修仙算了。
  趿拉着拖鞋出门觅食,刚出房门,盛遇就留意到对面半掩的门缝,昏黄的光线延伸在走廊地板上。
  ——是哦,路屿舟还没走。
  可能是被他开闸的情绪绊住了脚步,路屿舟一直没走,盛遇中途去厕所洗了把脸,还听到路屿舟在阳台跟姨妈打电话报备:
  “嗯……跟朋友在一起……今晚住他家……”
  随后他就遭遇了电话轰炸,路屿舟那边同样的待遇,两人各寻了一个角落跟来关心的人报平安。
  迟疑了两秒,盛遇先按下脑子里心心念念的饭,上前敲响对面的房门。
  “进。”
  老宅子推门总带音效,开也吱呀,关也吱呀。
  路屿舟背朝着他坐在桌前,听到吱呀声,没有回头。
  路屿舟的卧室没有书桌,放不下,但有一张学校用的那种单人课桌,不知道哪儿淘来的,充当床头柜放一些杂物。
  此刻桌面的杂物都被清理开,桌子挪到了窗边,侧面的小钩子挂住了路屿舟的黑色书包,一盏老旧的拉式台灯亮着,为桌前的男生打下一道清瘦的剪影。
  盛遇是第一次看见这间卧室有主的样子,站在门口打量片刻,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我下去吃饭,要一起吗?”
  “好。”路屿舟没回头,说:“等我两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