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贺玄度闻声,抓起旁边的香囊砸了过去,“给我闭嘴,不准再叫。”
  绿玉扑腾一声飞到了窗台,垂头睡在一边。
  花窗外夜色尚浓,廊下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上夜的小厮也没来得及去换,黑魆魆一片。
  贺玄度朝着窗外看了一会,打个哈欠,拉过被子盖上又睡了过去。
  夜还长着呢,过了今晚,他哪还记得什么柳舜华。
  隔天芳草拿了个食盒进来,说是有人送过来的。
  柳舜华打开,只见食盒上层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赔罪。
  那字迹柳舜华认得,是贺玄度。
  与上辈子飘逸出尘,一眼难忘的字一样,他这辈子的字,同样让人印象深刻。
  食盒内放着各类糕点还有一些干果,柳舜华捏了一块放在嘴里,甜丝丝的。
  贺玄度主动送这些,还特意写了“赔罪”两个字,可见他是信了那日她编的故事。
  他定以为当初是他没有保护好那只兔子,辜负了她的期望,惹得她伤心难过。
  人人都说贺玄度纨绔荒唐,可他们哪里会看到他心底的良善。
  柳舜华欣喜于洞察到贺玄度内心的柔软,又为他被人误解感到难过。
  她将糕点干果挑出一份留给棠华,余下的都收了起来。
  贺玄度送来糕点干果,虽说是赔礼,但柳舜华还是想送些回礼。
  一来,她受之有愧。二来,她也想借此多接近贺玄度。
  若是上辈子,她只需送些笔墨即可,可经过昨日那一遭,她算是明白了,若是送这些过去,他怕是不会喜欢。
  好不容易与贺玄度建立起一点信任,目前她要做的,是继续赢得他的好感。
  柳舜华想起从浮霞园带回来的几坛凉州葡萄酒,贺玄度外祖同样是凉州人,他少时也在凉州生活过一段时日,应该会喜欢。
  她打发人去相府递话给贺玄度,贺玄度果然欢喜得很。
  不过,他却说相府内饮酒不自在,让她把酒寄在平日常去的望月楼。
  望月楼,长安城里最好的酒楼,坐落在东市。
  从柳府出发,要半个多时辰。
  马车走到靠近东市的平清坊附近,渐渐慢了下来。
  柳舜华掀开车帘,只见一条街上围满了人。
  车夫朝柳舜华道:“前面不知出了什么事故,怕是没那么快到了。”
  柳舜华往前看了一眼,“没事,也不着急,你慢些走,莫撞到人。”
  马车行得极慢,街边声音不时传进车内。
  “怎么回事啊?我这才刚来,平清坊就出事了。”
  “听说里面有人被砍断了一根手指,血溅了一地。”
  “谁啊?敢在平清坊闹事?”
  “这个是真不知,不过,你们猜这被砍的是谁?府尹家的公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从千陶馆出来,那人看样子不过是个家奴,自称主子看上了梅好姑娘,要将她带出去陪酒。卓公子自然不同意啊,那人一怒之下,就把他的手指砍掉了一个。”有人挤进来,眉飞色舞地说着。
  “一个家奴,敢这么嚣张,这人得多大来头啊。”
  人群中唏嘘不断。
  柳舜华听到府尹公子,微微抬眸。
  少年权贵多风流,为女子争风吃醋,屡见不鲜,但光天化日之下断了府尹公子的手指,却有些骇人听闻。
  柳舜华曾贵为相府长媳,长安城中叫上名的权贵,她都略知一二,可却没听说过哪家公子敢如此张狂。
  不过想到被打的是府尹公子,柳舜华不由冷哼一声。
  这位卓公子,名唤卓良,原也是长安一霸。
  上辈子,他娶了堂妹蔓华之后,便以皇亲国戚自居,强取豪夺之事没少做。
  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
  马车缓缓驶出平清坊街道,柳舜华只当听了个故事,听过也就忘了。
  望月楼临河而设,河岸春花繁茂,碧波荡漾,楼前屋后绿树环绕,春意融融。
  临近正午,店外却门可罗雀。
  柳舜华站在望月楼门口,抬头看了看匾额,确认没有走错,这才走了进去。
  进了店,柳舜华才发现,只临窗处坐了两人,另有一随从侍立在侧。
  她心下疑惑,还未同店家说明来意,便看到店家朝她摆手,示意不要进来。
  “让你喝你就喝,扭扭捏捏的,无趣得很。”慵懒散漫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耐。
  柳舜华循声望去,只见窗边斜坐的少年正端着酒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缓缓划过杯沿。
  那少年约摸与她同岁,一身绛紫锦绣袍,嘴角眉梢尽显张扬。
  他周身气度华贵,怎么瞧都不像寻常人家的公子。
  对面坐着的女子颤抖着手,端起酒杯就往嘴里送,还未送至嘴边,酒已洒了大半。
  少年摸着杯沿的手霍然一停,猛地将杯中的酒泼在女子娇美的脸上。
  女子一惊,杯盏“铛”地一下落在桌上。
  少年眉头一挑,冷笑道:“一个杯子都握不住,我要你来何用?”
  女子忙用袖子去擦拭洒在桌上的酒水,却是越慌越乱,酒水顺着桌子往下流,悉数淋在少年华贵的衣袍之上。
  少年揉着头,半闭着眼:“成川,你是从哪找来的废物?好好的一顿饭,真让人倒胃口。”
  一旁站立的随从忙跪了下去,“少爷,这已经是平清坊千陶馆里最漂亮的美人了,还是我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平清坊千陶馆,原来砍掉府尹家公子手指的是他。
  少年懒懒道:“噢,原来是抢的。不是说好了,好好去请。你这样,也难怪她害怕。”
  那个叫成川侍从嬉笑道:“那人拉着梅好姑娘不让走,我只能断了他一根手指。不过少爷放心,我留了十贯钱给他。”
  少年略一点头,对着梅好姑娘不解道:“我们给了钱的,你还怕什么?”
  少年生得极好,眉目如画,眼神清澈,目光柔和得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梅好姑娘却浑身止不住一阵颤抖。
  一炷香前,她亲眼看到过卓公子的断指,光秃秃的指头,白森森的骨节,满手都是血。
  梅好姑娘身子一软,跪伏在桌前,“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少年倒了一杯酒,长长的羽睫垂下,声音中带着几分落寞:“我不过是想花钱找个人,好好吃一顿饭罢了,怎么就这么难呢?”
  梅好颤抖道:“梅好无……无福,求公子放过。”
  少年拍了拍被酒水浸湿的衣衫,抬头笑道:“可是,你毁了我的衣裳,还有吃饭的心情,是要赔的。”
  梅好忙应声:“我赔,我愿意赔。”
  少年一手托腮,一手敲击着桌子,缓缓道:“好,那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留下你一根手指,陪着我吃饭。二、留下你一只眼睛,看着我吃饭。”
  他俯下身子,凑到梅好跟前,柔声问:“你选哪个?”
  柳舜华静静地看着少年,他眼中并无杀意,只是充满了戏谑。
  他好像很喜欢欣赏他人的恐惧,别人愈不安,他笑意愈深。
  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与看圈养在栅栏内的猪狗没什么不同。
  裙摆晃动,柳舜华收回神思,垂眸看到跪在地上的梅好姑娘。
  梅好一脸惊恐,紧紧抓住她的裙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姑娘,求你,救救我。”
  柳舜华不愿惹事,所以一直旁观。
  可如今,看到有人匍匐在她脚边,把她当成救命稻草,她还是心软了。
  她弯腰将梅好扶起,替她拍去身上的尘土,轻声安慰道:“姑娘,别怕。”
  少年含笑看着柳舜华,“怎么,你想替她赔?”
  柳舜华摇头,“公子身上这件衣袍华贵异常,我赔不起。至于我的手指和眼睛,我还有用,更不能留下了。”
  少年有些意外,扬眉道:“你看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会帮。”
  柳
  舜华笑笑,“我是想帮,可凡事总要量力而行,公子身份尊贵,不是我能轻易得罪的。”
  方才她在旁瞧着,这少年行为举止实在异于常人,若一味求情或行为冒进,多半只会惹怒他,倒不如坦诚一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相府三年,察言观色,她学到了极致。
  少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又是一怔,随即嘴角牵起一丝嘲讽:“既然你不愿意帮,为何还要给她希望。给人希望,又不帮,不太厚道吧。”
  此话一出,梅好姑娘也愣了,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舜华。
  柳舜华点头:“没错,您说得对极了。是我想的不周,多谢公子提点。”
  她明明语气轻柔,态度恭谨,少年却无端觉得吃瘪。
  这女子,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往所见的女子,对他要不阿谀奉承,要不避之如蛇蝎,他早已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