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今,太女是主动隐匿行踪,还是真遇了险,施琅看不透。
  朔方、平卢、范阳三节使辖区的大小官吏早已惶惶无定,皆派了人搜寻。
  今上是过继的皇嗣,江晚璃才是太后的宝贝独苗,若太女有个三长两短,地方官的人头可都得祭天!
  也因此,流经萧岭的不渡河沿岸驻扎了好些官兵,不说用意,只盘查来往行人。
  向阳村口的桥头也有兵。
  慧娘见此阵仗,不敢再赶人走,唯有静等风声散去,免得给全村招祸。
  至于江晚璃,她本想早日离开的,可听说府衙派了兵大兴盘查之举后,又改了主意。
  她流落到此,是因一场意外行刺,且她怀疑行刺的就是官军,是以对这片地界的兵,没有半分信任。
  自也不可能主动暴露身份撞上去。
  七月初十,傍晚。
  林烟湄砍柴回来,气喘吁吁地跑去水缸前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
  留宿多日的江晚璃已摸清了娘俩单调的生活。
  豆饼隔老远辨识出家人的脚步,跑进屋朝她汪汪叫。
  她便提前备好干净的手绢,在屋门口等人,待林烟湄喝饱水,上前帮人擦擦额头的汗,随即伸手讨要:
  “花儿。”
  林烟湄咧着小嘴讪笑:“没花了。”
  “拿来。”
  江晚璃不上当的。
  林烟湄每次上山,怀里必藏一捧五颜六色的野花,摆在房中别有一番旨趣。
  这点期待,成了江晚璃忍耐山野枯燥的难得调剂。
  “怎就骗不了你呢?”
  林烟湄低头取了花,转递江晚璃,惋惜感慨:
  “天色向寒,花败了许多,以后真没了。”
  江晚璃照旧轻嗅几息,野花香气淡,孤芳独绽,颇有与世无争的傲气。
  “桥头的兵还在?”
  “在。阿婆呢?”
  “有位柳娘子邀她去扎河灯。”
  林烟湄冲了把脸,擦手时随口合计:
  “要中元了,河灯大卖能换不少钱。我寻她多拿些秸秆,晚些一起编。”
  江晚璃一手捏着野花,一手抚着饿瘪的肚子,软了语气商讨:
  “晚饭还没做,我不会…”
  “那我先烧火。”
  林烟湄格外好说话,拍拍手说干就干,抱着柴直奔灶台,欢欣道:
  “青雾姐姐,你洗条咸鱼,今晚吃白粥。”
  望着傻姑娘高兴的模样,江晚璃心口满是酸楚。
  这儿的咸鱼她觉得难以下咽,但一碗白粥配咸鱼丝,在林烟湄眼中,竟成了少有的美味。
  院外坡地种着黄豆,江晚璃却从未在家中见到过半粒豆子。
  家里只有名为“豆饼”的大黄狗,沾了个豆字。
  堂屋墙上挂着的布袋中有几两稻,是前几日慧娘从集市换来的,说是米汤有营养,能给江晚璃补身体。
  打小参汤当水喝的江晚璃,对“补品”有了新的认知。
  她把咸鱼洗净放上案板,等着林烟湄得空切丝。
  林烟湄添柴时笑吟吟端详着她:
  “陆大娘说河里来了小虾,明天我去捞捞看。”
  江晚璃悄然背过身走了。
  这些日子林烟湄常常这样打量她,看得她不自在。
  她问过一次,小姑娘特别坦荡地说:
  怪她长得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话说到这份上,江晚璃若拦着不许瞧,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不如直接躲开,不给小鬼盯她的机会。
  林烟湄看她回了屋,托腮叹了口气。
  开荤都调动不起江晚璃的积极性?
  长得美有何用,脸上表情八成时间是寡淡的,总觉得缺了些有血有肉的人气儿。
  当晚,朗月凌空。
  江晚璃自觉搬了个小凳,与娘俩围坐院中,借月华微光,学着编河灯的骨架。
  她在试图融入这个小家,以消弭慧娘持久难散的戒心。
  其间,慧娘瞅过她好几次,偏偏不言语。
  往常只有老少两人做活计时,都有说有笑的,今儿多了个人,反倒清静了。
  林烟湄向来有眼色,脑子也机灵,她编好几个灯后,起身舀了清水分发,顺带寻了些话头:
  “我听到蛐蛐叫了,一会去捉两只。”
  “想去这就去。”
  慧娘还是很宠她的,这些小杂活,本也无心让孩子插手。
  “谢谢婆婆!”
  林烟湄欢欣地拍了拍江晚璃的肩头:“阿姊,一起去。”
  江晚璃正发愁林烟湄离开后她与老人独处会尴尬呢,这邀请实在妥帖!
  她二话不说,起身跟上。
  林烟湄不敢带她走远,只拉着人围着自家院外的草丛转来转去。
  蛐蛐灵活,江晚璃又放不开手脚,林烟湄废了好大劲才捉到两只,装进了陶罐。
  她随手拔两根狗尾草,递给江晚璃一根,怂恿人与她一起斗蛐蛐。
  江晚璃无甚兴致,此番消遣,她五岁就玩腻了。
  本着不驳人心意的宗旨,她敷衍又草率地拨着草棍,试探道:
  “梅儿既非犯人,可想跟我离开这?”
  “我为何要离开?”
  林烟湄眼中涔满了不解。
  萧岭穷苦,却也是她的家。
  这儿的一草一木,铸就了她成长的全部记忆。
  “此处荒凉苦寒,才成为流放地,外面生活更好,你还能去学堂。”
  林烟湄闷头逗弄着蛐蛐,没接话。
  “别处有你没见过的风景,你若跟我走,鱼虾日日有,也无需砍柴耕田。”
  江晚璃是真心实意想把林烟湄拐走的,这姑娘善良又灵秀,稍加点拨必成大器。
  衣食无忧、读书求学、不再辛苦劳作、山外的新奇风物…
  林烟湄心下动摇,这些筹码的确是她憧憬多年的幸福生活。
  幼年,她在镇上结识了一位女夫子,自那以后就在心底埋下了颗种子:
  读书人考取功名,可为亲人求恩赏。
  她是能应考的自由身,也曾想借科举一途,助慧娘脱离苦难。
  可惜她读书日短,没等她有胆量应考,去岁朝中的大赦文书就到了。
  这本是天大的好事,但慧娘与向阳村二十余口老幼,无一人想搬走。
  她不理解,只能尊重慧娘的选择。
  林烟湄思绪烦乱,没了耍蛐蛐的心,蹲地上发了好一会呆。
  江晚璃心道有希望,默默等着,没有打扰她权衡。
  晚风悠然,拂过树冠时沙沙作响。
  良久,林烟湄拍拍屁股起身往院中走,坚定地道出决断:
  “婆婆在哪我在哪。我不知阿姊为何舍得抛弃亲情,离开富贵的使君府,但对我而言,有婆婆在的地方,就最好。当然,相识一场,你走那日,我定会相送。”
  一句话浇灭了江晚璃所有的幻想。
  前功尽弃。
  看来,小林不接受利诱的路数。
  第6章 莫非…是她们?!
  中元节晌午,雁回镇中街私塾内。
  “师傅,给您带了些今早打捞的新鲜河虾。”
  林烟湄把背篓卸在地上,揭开盖布后,内里的河虾跳得正欢。
  开办私塾的,是位年逾五十的女子,名唤寸瑶。
  林烟湄付不起束脩,就时常带些山中野味,来换每月五次的读书机会。
  相识十载,无论寒暑,林烟湄总会在集市当天的晌午准时出现。
  寸瑶见她求学心诚,早说免了束脩,但林烟湄不愿占便宜,礼节从不缺短。
  “这孩子,回回带东西,也不嫌累。”
  寸瑶笑嗔着,给她递了块温水泡过的帕子:“擦擦汗。”
  “多谢师傅,我不热。”
  林烟湄婉拒了这份关照,抬袖抹汗时急切表明来意:
  “今日中元,我和柳姐姐帮村民摆摊卖河灯,是以午后的课不方便听了。我带了纸笔,想从您这抄书一份,回家自学。”
  “耽搁了五天的课业,你如何抄得完?你家婆没来帮忙?”
  林烟湄支吾道:“婆婆在家,有旁的事。”
  “是你救的姑娘牵制了她吧?”
  倏尔,里屋走出一位稍年轻些的女子,接了话茬。
  这话把林烟湄吓了个好歹,一时间连叫人都忘了。
  林烟湄清楚慧娘和私塾中人有交情,但她实在没料到,慧娘会同她们提及江晚璃。
  “慌甚?你是信不过慧娘有分寸,还是信不过我们?”
  “师娘恕罪,湄儿没这意思。”
  诘问当前,林烟湄面露愧色,垂了眉试图排解难堪。
  寸瑶面善心慈,但这位病容满面的夫人脾气差些,言辞犀利乃是寻常。
  林烟湄不清楚此二人的过往,只知师娘与慧娘因是林姓的本家,才渐渐熟络的。
  “湄儿,你来。”
  寸瑶发觉林烟湄不自在,赶紧把人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