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解释前,我还想重申一次,以往共处点滴,嬉笑怒骂,无一虚妄。世间于我命悬一线时挺身搭救、明知风险仍以善念强留我养伤的孤勇之辈,仅一人而已。”
  “撕拉—”
  听人翻起初遇时的旧账,林烟湄只觉有人在她胸口捣起了蒜泥,她磋磨袖子的手无意识地加重力道,竟把纤薄的纱衣扯了个口子。
  江晚璃没等到回应,也没转头瞧她,闷头又饮一盏红到发黑的茶:
  “我从未与母亲吐露涉及你身世的只言片语,恰恰相反,我极力瞒着,曾谋划了一套完整的遮掩你身世的方案。这等大事…是你提及‘表姨姥姥’,我才恍然醒神的…”
  “至于如今的骇人结果,应是数年积攒的纰漏惹的事端。母亲机敏,但凡有所猜疑,拿人查问并不难。”
  江晚璃捏着空盏的手青筋凸起:
  “前阵子我请楚岚南下接乐华归京,留乌瑞在京接应。不料,这几人在抵达当天尽数失踪。你走后第三日,禁军围了荣昌巷,我…直到殿试清早,才意外碰见乌瑞在宫门巡逻。”
  闻言,林烟湄侧身倚住了窗棱:
  “依您之意,是太后劫走了乌姐姐她们,扣留京中逼问出我的底细了?”
  “或许是。”
  江晚璃回忆起早春的混乱场面,并不敢打包票:
  “暴露我住何处的,是你;自离开朔方后,母亲一直清楚我的行踪还替我遮掩,抓我回宫只是长姐先发制人的决定。我们入京后,身侧埋伏着两方势力,我拿不准谁出手劫了人。”
  她犹记得离开荣昌巷那日,迎她的有半数兵部的人,还有一位熟悉的小乞儿。
  施琅和言婳虽不曾现身,以她对二人的了解,也能一眼猜出这是她们合谋的手笔。事实也不出她所料,她被软禁宫中半月后,施琅官复原职,言婳被授了个御前的实官,一时风光无限。
  想来,林烟湄出京前兑换银子,就已被盯住了,尾巴一直跟着乞儿寻到准确住处,摸透再上报陛下的。
  如此一来,陛下那边完全有可能知道林烟湄偷偷出京的事,若也顺藤摸瓜暗中查过…
  那林烟湄的身世可就全然漏风,再无遮掩必要了。
  至于太后,更不必说。
  安芷是她亲信,这亲信利用楚岚当耳目,又暗中要求楚筠配合。于是贺敏便成了双料“间谍”,一面替楚筠护着女儿周全,一面向安芷汇报江晚璃的实时行踪,熬到京城方可功成身退。
  而江晚璃起初人手少,急于查刺客便对楚岚、贺敏等人多加信重。后来去康县寻林烟湄更是忙中生乱,一直带着这俩得力干将撑场面,相当于把秘密堂而皇之的拱手让人了。
  江晚璃细细回想着过往,懊悔不已,涌起了深深的自责:
  “我低估了老臣对母亲的忠诚,也高估了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你的身世…是我没护好。”
  话到此处,她自觉坑害了林烟湄,无意再说下去。
  而林烟湄听着听着,理智稍稍回归,暂且压制住了冲动的感性,反而萌生出再交心长谈的念头,一双脚不受控地寻江晚璃去了。
  她默默窝进蒲团:“这么说,你回宫是情势所迫?是我在城中乱跑,才…”
  “不关你事,”江晚璃哪里舍得林烟湄再自揽过失,“没有你,我当时也撑不久的。乐华出事,边境不宁,我担负着储君之名,下属也好,国事也罢,皆需尽些力。”
  “乐姐姐和乌姐姐都目睹过我歇斯底里的疯癫…她们若是被太后抓了,”林烟湄后怕瑟缩了下:“肯定会怕的,一害怕什么都说,我理解。”
  话音落,江晚璃意外抬眸,怔忡打量她半晌。
  小鬼理解?这么淡然的反应么?
  “其实,即便你只是节度使之女,我也不敢奢望楚将军能接纳我的真实身份,”林烟湄垂眸反复搓起衣襟:“嗨呀…是谁又怎样?昨天是我矫情了…我和您,本就…不配的。”
  “湄儿…”
  眼瞅着林烟湄坐不安稳,眼珠子转来转去停不住,江晚璃悄然抽出了丝帕。
  “您…”林烟湄咧了咧嘴:“听我说完。”
  “刚刚您这一席话挺,挺真诚的,我愿意信您没想利用我,也…也没想杀我,”林烟湄把五官全堆成一坨了:“说来多新鲜…被流放边地的人…居然还能,能遇见储君…”
  “不说了湄儿,不说了。”
  江晚璃发觉林烟湄话里不再抵触她,遂赶忙绕过案头与人贴肩并坐,伸手想要拍拍小鬼的背。
  她感觉林烟湄要崩溃了。
  “别…”
  林烟湄飞速避开了她的触碰:
  “君…君贼有别。太后她想不想杀我,我看不透,但我真的怕。我…喜欢阿姊,不想改…不管阿姊是谁…她不要我命就…喜欢她…可是呜…”
  一声哽咽吞了她的声,她不管不顾,哭得一抽一抽,仍含混不清地固执嘟囔:
  “可是太后说…亲戚…辈分…就想警告我,躲、躲哼你…远点。”
  泪眼婆娑的小脸红得发紫,抽噎越来越厉害。
  江晚璃不住擦泪,很快帕子就湿透了。
  她颤抖的手再摸不出第二张帕子,情急之下,索性拿袖子贴上林烟湄的脸。
  熟悉的冷香捂住了林烟湄的鼻子。
  闻到那味道,她哭得更凶了,好几次喘息时差点窒息。
  “万万哭不得了。”
  吓得江晚璃上下不停地帮她顺气,揽过人手忙脚乱好一通安抚,黔驴技穷时干脆放狠话:
  “母亲若伤你一寸,我便自伤一丈!左右她只我一个亲骨肉,约莫舍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126章 腻—歪——
  南疆。
  日暮时分,毒瘴悄无声息蔓延进密林深处。从山洞倾巢而出的蝙蝠密匝匝铺满头顶的高天。
  咚地一声闷响,一麻袋被重重仍在残叶覆盖的山路间:“人带来了,请您过目验看。”
  “不必。”
  麻袋前的一双绣五毒的银靴往旁边闪开身子,扬手示意亲随把袋子扛着,先行往南去了。她则侧身拍了拍来人的肩,道:
  “入夜林中毒物多,就不留你了。翩然啊,戮力小半生,你总算抓了那人做筹码,你我师徒内外联手,何愁大事不成?时机已至,务必一击即中,切莫因恻隐失势,孤候着你的捷报。”
  “是,徒儿谨遵教诲。”
  得此承诺,黑衣人满意颔首,转身走了。
  可刚迈没几步,她忽而想起忘了点事,又折返回来,从袖间取出个精致的银瓶递给怜虹,盖启封一刹,瓶口有一片被腐蚀日久的痕迹,色泽已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孤毕生之愿,全仰赖你了。若…以你的出身,如何能承受折辱之苦?此毒是为师早年偶得的,一滴足矣,保你体面。”
  “请您放心,徒儿定竭尽全力,不成功则成仁。”
  鲜少着便衣的怜虹,此刻却是一副别族部落的打扮在身,她接过药瓶握在手心,恭谨保持着特殊的行礼姿势目送那黑衣人消失于密林深处,才舍得起身北归。
  夜雾浓郁,脚下的路又湿滑,剑鞘成了趁手的开路家伙,一路走一路趟碎石、打杂草,不时发出窸窣的动静。待艰难穿出丛林,眼前骤然开阔,离山脚不远处炊烟阵阵,已是蜀州的军营。
  怜虹扶着山石缓了缓酸胀的腿脚。
  一巡防小兵眼神犀利,余光瞟见她,忙连颠带跑赶过来报:
  “宫主,护法又擅自离营了!”
  闻言,怜虹似早有预料般冷嗤了声,拂袖直奔主营:
  “追回来,既临阵反水,腿打断送回观去,无需再带她来见我。背主之仆,无恩义可谈!传令全营,临阵脱逃者绞!”
  “…”
  小兵闷头跟在她身边,不肯去传令,直到怜虹察觉她跟屁虫似的不走,顿住脚瞪她,她才怯生生问:
  “护法身手以一当十,她要是反抗…”
  “她若执意拒捕,失手杀死无罪。”
  不待她支吾完,怜虹漠然下了论断。
  “得令。”
  话音落,天边扑簌簌飞过成排迟归的老鸦。
  “啊啊—”的叫声煞是恼人。
  卧榻之上的小人气得砸枕头,抓起被子裹上头顶不说,还翻身一脑袋扎墙缝去了。
  彻夜失眠的江晚璃本来心事重重的,但当这熟悉的、从前十天里能复现六七次的场景再度映入眼帘,她竟自然而然开怀哂笑了。
  唇角勾起的刹那,凤眸凝滞,连她自己都惊到了。
  原来,这便是日久生情,互相影响牵动着情绪变化的感觉么?
  愣神之际,外头似又飞来一群喜鹊喳喳叫着开晨会,小鬼烦得双腿霹雳扑腾踢床。
  “吵醒了?”江晚璃敛回思绪,试探着轻轻揪开林烟湄头上包的被子:
  “时辰不早,睡不下就起来罢,小厨房煨着红豆粥,放了蜂蜜。”
  “哼!好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