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天长日久的,林雁柔习惯了江晚璃的温存陪伴,很是黏人。或许,三十多年前,幼年林肃羽和表姨江祎的关系相对亲厚,如今才会相处这般自然罢。
  面对林雁柔的亲昵,江晚璃从未表露出不耐。按理说,木工是江晚璃的心头好,得空时再造把新轮椅并非难事啊,总好过日日被沉重轮椅压得手酸…
  饱餐一顿后,小林仍没想明白,江晚璃缘何岔开了话题不答。
  餐点撤下,侍从送走了林雁柔。小鬼正想追问,恰逢嬷嬷前来通传:
  “门口有位谢娘子带着个半大女娃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谢娘子和孩子?
  林烟湄一琢磨,抬脚直奔前厅:“请进来。”
  不多时,谢语冰牵着谢鹤真入了院。
  在旁品茶的江晚璃遥遥望见,狐疑蹙眉道:“稀客,来求什么的?”
  “会会便知。”
  经过与朝臣周旋小半年的历练,林烟湄今时再不犯怵待人接物了,淡然踱到廊下迎着:
  “谢夫人,久违。”
  谢语冰规矩见礼,就连小孩也跟着乖巧唤人:“殿下安好。”
  江晚璃颔首,算是还礼。林烟湄伸手请人进屋落座,孰料,小孩一把拽住她的裙带:
  “您要真真见礼,还是要真真抱抱?”
  林烟湄茫然垂眼,有点哭笑不得,为了哄孩子,还揪掉她的小手牵住:“无需多礼,进来吧。”
  “不一样!”
  谢鹤真缩回手,较劲掰扯:“行礼是拜靖王,抱抱是问候师傅,您得选一个!”
  “这…”
  林烟湄不免语塞,当初所谓授课,只是谢砚青耍弄她的由头,哪能当真呢?再说,寸瑶恨见风使舵的谢家恨了半辈子,怨亲族与林家决裂以求存,连死都不认这门亲,她怎好与人深交?
  谢语冰见她迟疑,眸光一转,低斥孩子无礼后,生拉硬拽把人摁进椅子,开门见山道:
  “妾来此叨扰,一是替舍妹传口信,二是归还此物。”
  一枚金镶玉的小镯赫然托在掌心。
  林烟湄与江晚璃俱是一怔。
  即便镯上多嵌了截白玉,但小鬼自己剪断当掉的东西,又怎会认不出?
  江晚璃就更意外了:去岁春天,小鬼回京后定情镯就没了踪影,她多方打探搜罗,后来只得了当铺掌柜一句“眼熟,应该早卖了”的绝望音讯。
  于是,大喜过望的殿下抢先拿回镯子细细打量:“怎在你这儿?”
  谢语冰躬身又是一礼,歉疚开口:“请二位恕罪。去岁靖王当此镯换钱,是妾派人监视的。事后,妾买走此镯,并将乞儿往荣昌巷送荷包的消息告知舍妹,由她禀了陛…”
  “够了。”
  江晚璃漠然打断她的坦白,并不想回忆行迹暴露被抓回的窘迫过往。
  她幽幽垂眼,拎起林烟湄的手腕给人套镯子:“不再摘了好么?”
  “要摘。”
  林烟湄没胆子看她,把头偏去一边小声嘟囔:“变沉了,压手,睡觉不得劲。”
  江晚璃送她一记绵长的眼刀。
  小破孩大抵是皮痒了,说话大喘气吓得她心慌。
  侧目发呆的小鬼感知到身前不妙的视线,脖子歪久了难受,只好伸出爪爪晃江晚璃的袖子,试图靠讨好求人收收寒芒。
  这副场面,在旁人眼里等同于腻歪。
  谢语冰不好意思多瞧,硬着头皮打破了安静:“舍妹今早接陛下秘旨,急匆匆南下了,说去前线接洽善后事宜,让我知会您一声。话已带到,妾告辞。”
  “善后?”江晚璃面露迷惘。
  仗还没打完,善哪门子后?
  谢语冰:“舍妹走得急,就囫囵说了这一句,妾也不清楚。”
  林烟湄却平静点头:“知晓了,有劳。”
  如是,谢语冰拽着孩子告退,怎料,谢鹤真一步三回头,委屈巴巴盯着林烟湄,临出院子时很不甘心般大声问:“为啥不要我?我哪里讨厌?施婆婆都夸我聪明的!”
  林烟湄面上挂着的客套假笑瞬间僵住。
  大人间走过场的闹剧,好似伤了稚子的心。
  “等等!”
  她心一软,提裙紧走撵上母女俩,揽过红眼的小孩轻轻抱了下:“你很好。但我不能多抱你,阿姊会吃醋。体谅一下我,不生气了?”
  “嘻嘻…”
  半大孩子就是好哄,变脸比翻书都快,拿贼鬼溜滑的眼珠瞄了江晚璃须臾,故意贴林烟湄耳畔调侃:“漂亮师傅原是妻管严呀!”
  “你…”林烟湄登时红了脸,悻悻推开小孩,佯怒道:“回你家去。”
  谢鹤真交叠双手,装乖作揖,拖着长音道:“真真谨遵师命。”
  话音落,小旋风撒丫子逃了。
  林烟湄只觉眼前发黑,扶额连连叹息:“谢家都是什么妖孽!从老到小,一群活宝。”
  “活宝她徒儿,”江晚璃面无表情靠近她,端着肃然审视半晌:“有事瞒我?谢砚青做甚去了,怎不见你好奇?”
  林烟湄的小脸转瞬垮掉:“别问了,我宁愿猜错了。”
  江晚璃顿起警觉:“南疆的大捷有问题?寸瑶动了非常手段?”
  听得追问,林烟湄倏地抬眼打量着江晚璃,暗诽殿下冰雪聪明,啥都瞒不过。她没多解释,只颓唐点头:“暂无确切消息,若是真的,到时还请阿姊陪我演戏,瞒过婆婆她们。”
  江晚璃搓了搓林烟湄的脑袋瓜:“下次记得告诉我,莫再独自苦撑。”
  “噢…”
  “轮椅的事,非是我不办,而是有更好的办法…”
  江晚璃怅然低叹:“我本指望等寸瑶回来保险些的。你娘心智受创虽难康复,但瘫痪只是受惊癫痫所致,刘素说能治。我迟迟不请医者,是怕你娘见了外人或吃痛受惊,病情加重。”
  “真的吗?”林烟湄欢喜到不敢信:“阿姊不是在安慰我吧?”
  江晚璃见她激动至此,反而不敢打包票了:
  “得你娘配合行针、且身体底子好,才有望重新站起来。”
  哪知小林一点不挑剔,开怀到原地转圈圈:“有希望就好,哪怕只是试试呢?总算有个好消息,太好了…我是不是该先告诉婆婆去?”
  “随你。”江晚璃无奈低哂。
  大多时候,林烟湄依旧单纯的像个孩子,所求不多。就是老天不公,给她施加了太多苦难,让本该潇洒恣意如烟火璀璨的姑娘,在人生最快活的年岁,背负了复杂的因果。
  江晚璃虚望着蹦蹦跳跳跑向后院的背影,心中暗暗祈祷:
  双十年华,是成长路上的崭新开始。希望从今以后,小鬼的前路坎坷踏尽,一马平川。
  *
  槐夏,蝉鸣声声。
  得胜大军于酷暑来临前班师回朝,京中筹备了盛大的仪式。
  奈何,翘首以盼的众臣根本没等来离京日久的陛下,大军回城后迅速接管城防,反把她们围困于瓮城内,连家都不准回。
  是日清早,宫里称太后病情加重,急诏江晚璃进宫去了。林烟湄只得再度顶了江晚璃的差事,率臣工出城相迎。
  自也毫无意外的,被大军堵在了城楼内。
  林烟湄成了丈二的和尚,眼瞅着老少重臣乱了阵脚,赶紧去寻带队的安芷问情况:
  “围困我们是何意?陛下呢?大将军此举不妥罢?”
  “老臣正想接您呢。”
  安芷见她主动撞上门,欣然朗笑着,一把提溜起干瘦的小人拉上马,挥鞭直入宫城。
  林烟湄被疾驰裹挟的风呛得眯眼:“带我去哪啊?”
  安芷存心卖关子:“一会您就知道了,城外那群人必须困住,省得她们不安分。”
  一刻后,宝马载着二人冲进宫,一路行到太后殿外才停下,整段宫道居然无一人拦阻这不该入内的马匹。
  安芷止步殿前,躬身道:“请罢,臣没资格进去。”
  林烟湄仰头瞅瞅熟悉的宫殿,揣着一头雾水推了门。
  外殿无人。
  她绕过屏风,迎面撞见本该“不省人事”的江祎,好端端穿着朝服坐在主位,江晚璃侍立在旁,也是衣冠肃然,手里还捧着一卷锦轴。
  殿中左右两侧杵着几位上了年岁的紫衣老臣,其中领头的颤巍巍,好似快站不住了…林烟湄仓促逡巡,没一个面熟的。
  这是什么阵仗?
  “来了。”
  脸色苍白的江祎有气无力地开口,转眸示意江晚璃:“你操持罢。”
  “是。”
  江晚璃恭谨一礼后,暂搁下锦轴,从袖内掏出奏本平举过肩:“有制。”
  大伙呼啦啦跪倒,林烟湄纵然反感这场合,也碍于情势随了大流。
  清泠嗓音旋即响彻殿宇,只是那熟悉音色里承载的言辞,每个字都足够振聋发聩。漫长的等待里,林烟湄脑子嗡嗡一片空白,腿渐渐麻木,那冗长的制书也不见终结。
  她只记得,最后江晚璃的嗓音都泛起沙哑,隐约带着压制不住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