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你不想讲就算啦,我也不是非要知道。”萨若汶自然看出哈迪斯的回避,便摆了摆手不再为难对方了。
  说是这么说,但哈迪斯一眼儿就瞧见对方耷拉下去的嘴角,便叹道:“只是觉得那时的自己太不成熟。”
  “毕竟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嘛,都知道。”说着,萨若汶突然又好奇了。
  说来,哈迪斯在克洛罗斯肚子里时,他感知到的时间是静止的吗?毕竟他看神祇怀孕生子的间隔挺没有规律的,从哈迪斯到宙斯,应该过去好久了吧?
  不过这种问题去问当事人,还是被吞的那位,那也太地狱了吧。
  还是觉得该给自己攒攒德行的萨若汶默默闭上了嘴,徒留哈迪斯一神看着他,背上悄然生寒。
  哈迪斯最终为人类的好奇心叹道:“你若真想知道,可以去找摩伊莱姐妹们。”**
  “那不太打扰她们编制命运了?
  听到这名字,萨若汶一瞬间回到了和哈迪斯初次见面前的那个怪诞之梦里,心里一下讪然,摇头拒绝了。
  命运三女神还是轻易不敢去打扰的。
  ·
  世界上有两处地方拥有着赫墨拉的祝福,享有永恒的白昼。
  一处是众神的居所奥林匹斯,一处便是善者的永恒乐园爱丽舍。
  据说,当年建造爱丽舍时便是参考了诸神给予黄金人类的乐园而建造,而相比天生定义为善良无害的黄金人类,爱丽舍里自己选择善意的人也许更符合“黄金”之称。
  “这个是‘大地’‘盖亚’,这个是‘天空’‘乌拉诺斯’——”赫格蒙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画着新学的文字,写到这里有些惊讶地叫萨若汶,“萨若汶哥哥,看哎,所以你原来同伴的名字就出自‘天空’吗?”
  “原来的同伴?啊,你说乌拉诺瑞斯,当时是的。”萨若汶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
  这么久第一次想起这个名字,他还颇有些不适应,垂眸看小孩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心说反了,该是“天空”是出自他的名字。
  “哇。”赫格蒙只觉得自己又猜对了一个秘密,高兴得不行。
  孩子的干劲儿总是莫名其妙地使不完,萨若汶注视着对方干劲十足地在园子里到处练字,连路过的小猫也被他抓来识字,把他逗得不行。
  “赫格蒙是个好学的学生。”赫格蒙现在的老师慢慢走到他边上来,看着园子里活力的孩子也忍不住笑,“大人,您有一个很好的孩子。”
  “他能在学习里感到快乐就让我十分满意了。”萨若汶转头对他笑道,“也要感谢您即便在爱丽舍,也不忘教授他人的教师之责。”
  赫格蒙的老师生前是一个城邦里远近闻名的智者,曾经担任过雅典娜的祭司,后来为了专研学问而辞去了祭司之位。
  他最出名的不是自己的智慧,而是他十分愿意把自己的智慧分享给他人,是个受众人敬仰的老师。
  哪怕死后进入爱丽舍,他也不忘记自己的事业。反而该说,脱离了□□的限制,这位老师更有精力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了。
  他在爱丽舍里很快声名鹊起,大家都知道,爱丽舍西边的小木屋里,有一个乐于教导人的大智者。
  “这怎么能称之为责任?这本来就是我存在的意义。”老师却对萨若汶的说法提出异议。
  话音一转,老师突然看向远处活泼如兔子的赫格蒙轻声问道:“不过,大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您能否方便回答?”
  萨若汶说:“愿闻其详。”
  老师认真道:“好。我想问,您愿意给赫格蒙一杯忘川之水吗?”
  “什么?”萨若汶皱起眉来,“他要忘川之水做什么?”
  “并非赫格蒙向我提出意愿,而是我的恳求。”老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萨若汶大人,您是赫格蒙的家长,那您应该清楚赫格蒙死亡时经历了什么吧。”
  说起这个,萨若汶便沉默了,但他不需要说话,老师从他的表情便能知道实情如何。
  “那样的记忆给赫格蒙带去了极大的痛苦。”老师说,“虽然现在的赫格蒙看起来无事发生,但我总能听见照料他的老祭司说,他在梦中不断惊醒,害怕着人群聚集之地,也惊恐着一切稍微拔高的声音。我想这些和他死前的经历脱不开关系,这个年纪的孩子来到爱丽舍,本来就令人哀恸。”
  萨若汶垂下眼眸,心里担忧,“我真不知晓他的抑郁到了这个地步。”
  “您虽然爱护他,但毕竟不总在他的面前。”老师说,“我能看出,赫格蒙十分敬爱你,所以他总不愿意在你面前露出一些负面的情绪,也不愿意别人告诉你这些事,他实在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但一个孩子怎么能一直憋着痛苦不告诉家人?就只好我来做这个卑鄙的泄密者了。”
  “不,您是真的关心他的至善之师。”萨若汶摇头说,“至于忘川之水,你觉得让他忘了生前发生的一切,会对他更好吗?”
  “这是最快最适当的方法。”老师说,“太沉重的过去会拖累一个孩子的成长。我们抚养一个孩子,最优先考虑的该是如何让他快乐地长大。”
  但萨若汶看向远处专注于练字,似乎对外界毫不知情的赫格蒙,沉思了一下说:“我想先问问他的意见。”
  老师说:“我担心赫格蒙会因此赌气,从而做出违心的选择。”
  “如果赫格蒙是个寻常的孩子,我自然会担忧这样的情况,然后帮他做决定。”萨若汶说,“但赫格蒙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他明白是非虚实,也知道质疑反思,更会考虑他人的想法。”
  能在不知真相时亲自来探究他的身份,不听信朋友的流言蜚语,赫格蒙已经比很多大人都懂得怎么为人处事。
  老师沉吟片刻说:“确实是这样,倒是我忽视了当事人的想法。”
  “那等赫格蒙玩完,我们就问问他吧。”
  老师的教学很注重寓教于乐,而且爱丽舍的灵魂若不自己选择轮回,也没有神去催他们,他们有比生前多了太多的时间享乐。所以也不用去争抢那一分一秒,老师每次教学的内容并不多,重点是让学生们保持住学习的兴趣,而不是在漫长的时间消磨了欲///望。
  所以,赫格蒙学会写的字就那么几个,翻来覆去写也很快就会感到无趣,便收了木棍,抱着猫朝坐在台阶之上的萨若汶和老师这边走来。
  不过刚走近,他就察觉到了气氛的不一样,看向萨若汶和老师一致的肃然表情,他有些退缩,挠挠头说:“呃?哥哥?老师?怎么了吗?”
  萨若汶认真地开口道:“赫格蒙,我想征求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意见。”
  “什么?”赫格蒙还没经历过这么正式的发问,一下有点儿紧张,腰都挺直了不少。
  萨若汶组织了下语言,用尽量委婉的语句询问他要不要喝下忘川之水忘掉生前之事。
  听完问题,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也就七八岁模样的小孩儿笑容一下消失了,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萨若汶恨不得把这段对话倒回去掐掉时,小孩才反问他:“忘掉了,就永远想不起来了吗?”
  “常理来说,是这样的。”萨若汶叹气。
  如果能找回来,那么忘川之水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喝下忘川是彻底抹去对过去的记忆,那不仅仅意味着忘记,而是当你喝下忘川水,就算去找摩伊莱,把你的过去再给你展示一遍,你也不会产生任何波动的彻底遗忘。
  所以萨若汶才觉得要好好问一下赫格蒙的意见,他和老师毕竟都不是最后遗忘的人,就算是出于好心也不该就此决断。
  赫格蒙问:“那我会忘记那个在死神手上偷了白蝴蝶的讨厌鬼吗?”
  “对。”
  “村里的老树,好吃的大麦饼,我们的秘密基地?也会忘记吗?”
  “对。”
  “那我的爸爸妈妈,也会彻底忘记吗?”
  “……对。”
  “……”
  赫格蒙突然抿起了嘴,眼睛一塌,萨若汶一下应激,他可熟悉这副表情,这就是要哭的前兆,连忙蹲下身揽过人,拍着他的肩背安慰孩子。
  “我不要——”
  那哭声可不得了,被人挟持了好一阵子本来打算跑掉的猫被这一嗓子吓得呆在了原地,离发声地最近的萨若汶只感觉突然来了个彪形大汉往他耳朵打了一拳,爱丽舍里全冥界最稳定的土地都颤了颤,本来在远处自己干自己的事的死灵都齐齐看了过来,担忧是不是塔尔塔洛斯突然掉过来了。
  老师估计也是第一次见赫格蒙大哭,腾得站起身到他们边上来,跟着抱人没地儿,跟着哄人声音又大不过哭嚎声,急地抓耳挠腮团团转,就剩萨若汶无效地哄着人,差点跟着哭天喊地。
  ·
  最后,喝忘川之水的决定就在一场不知道持续多久的哭闹下不了了之了,教了一辈子书、培养出无数人才的老师似乎因此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建议,把自己关进木屋子好一阵子都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