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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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像之下。
  青年身披红衣,坐在神像下最高位上。神像高耸,投下大片阴影,将青年笼罩其中,他几乎半张脸都被银色丝带覆盖,只露出淡色的唇与下半张脸,叫人完全看不清他的神色。
  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外而来,或金贵华服,或衣衫褴褛,都跪在他面前,抬头,问着:“先知,我们的作物当何时收成?”
  “先知,我们应当何时进攻?”
  “先知,我的爱人什么时候归家?”
  “先知,我的孩子什么时候康复”
  被人们称作“先知”的青年?,微微低头,一一回答着,声音却没有什么波澜。
  “当农神为你们赐福之时,我看见,那个时候已经临近,只要你们让神看见你的诚意。”
  “当号角吹响的第二声,你们就可以扬起马蹄,战无不克。”
  “当第十二个太阳升起,您就能在地平线的末端看到您的爱人。”
  “只要您始终相信,那么您的孩子就会康复,医药的神将会庇佑您可怜的孩子……”
  直到太阳西斜,从神殿的窗口打入暗淡的光线,侍从们长廊里走入,点起灯壁上的灯火,青年送走佝偻着腰一点点挪动自己的老人,那象征“先知”的红衣才从青年身上脱下。
  他回到了自己住所,却没有一如往常般前去老祭司的房内听课,只坐在庭院的大树下发呆。
  月亮从树枝的末端升到梢头,他双目失明,眼睛上蒙着眼带,本该难以注意到周围任何变动,但某个瞬间,他却转头看向了收回了漫游的神识,看向了院角。
  那里有人。
  他一下谨慎起来,想要装作什么都没留意到一般随意张望其他地方,不做声响地离开这里。
  但这想法落空了,院角的人动了。
  空气在流动,衣服在走动间摩擦出声,鞋踩在草地之上,杂草野花枝叶被挤出,掉落地上发出细微声响。
  人朝着他而来。
  青年指间弯了弯,呼吸乱了一下,但很快,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也几乎是转瞬之间,他的姿态陡然转变,哪怕毫无形象地坐在树根上,也如同一位高深莫测的隐居贤者,对一切都尽在掌握。
  接着,他竖起耳朵,眼盲让他其他感官过分地敏感,他几乎能从声音里判断出来者的一举一动,
  对方还在靠近,但身为“先知”,他不能作出一点害怕或者惊异的反应,因为一切都该在他的掌控之间,就算对方是来袭击他的歹徒,他也必须做出一副早知对方来意的从容不迫。
  侍从就在院门之后,只要他稳住对方,随意发出一点儿异响,就能吸引来人。
  想到这儿,青年彻底放松,关注地来者的动静。
  一步,两步。
  几乎就在一臂之远,青年也微微捏住了自己堆积的衣褶,有点后悔没有换下繁琐的先知服。
  他微微抿住嘴,能感觉到对方在细细端详自己,这种被打量的感觉让人完全不适应,平时都是无人敢直视他这位神之代言人的。
  哪里来的狂徒之辈,青年忍不住想,到时候叫了人来他要好好治对方的罪。
  他微微皱起眉毛,实在忍受不了对方的视线,正准备抬头呵斥对方无礼的行为,却被这个不知何时而来也不知何处而来的无礼之徒抢了先。
  “萨若汶?”
  对方带着惊疑的语气说着。
  青年还在气这人居然抢了他的先开口,这一听又发现对方对着他叫出个听不懂的名字,一下给火大了。
  “你一无贡礼,二无请示,三无礼仪,擅闯神殿内居是何用意?”青年抬起下巴,不满又倨傲道,“以及你口言之‘萨若汶’又是何人,需要你闯入我这儿寻觅?”
  “限你在三句话内给我说明白,若是不成,便等着神殿问责吧。”
  ·
  黑袍的冥王单膝跪地,看着倚在树根上故作气恼的人。
  对方蒙着眼睛,但露出的下半张脸足以让他认出这是自己的爱人。
  但其他的模样和哈迪斯记忆里的萨若汶就有太多出入了。
  眼前的萨若汶,头发是棕黑色的,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华服,更身处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神庙之中。
  哈迪斯环顾四周,神的视线不受物体的遮挡,他很快看到了这座神殿供奉的神祇雕像,但看了半天,却认不出对方到底是哪一个奥林匹斯或者海界神祇。
  冥神就不要想了,人间没有人会精神失常或者不要命地供奉冥神。
  他再看向自己闷着脸的爱人,对方长期等不到他的答复,已经皱起眉呵斥了起来,但哈迪斯觉得攻击性还不如现实里,萨若汶看到爱丽舍里的贤者们仗着灵魂死不了跳下悬崖进行飞行实验时骂的那一长串。
  既然现在找到了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对自己名字没反应,但哈打你的心已经轻松了一半。
  听了几句对方呵斥的语句,他就发现对方几乎就是把“渎神”“不敬”“无礼”几个字翻来覆去说了几遍,反而有些可爱。
  他忍不住问对方:“你说渎神,那你们的神台之上,雕刻的到底是哪一位神明?”
  但哈迪斯也没想到,就这一个问题,刚刚还说个没完的青年一下哑声了。
  神台之上雕刻的哪一位神明?
  日日坐在神像之下的蒙眼青年却一下答不上来。
  他应该知道的,正如他第一次被母亲带进这一座神殿,母亲把他的头按在供桌之前,就告诉了他,向智慧的女神祈求赐福。
  可智慧的女神究竟是谁?
  青年深吸一口气,脸色泛白,他突然在有些模糊的记忆里翻不出答案——毕竟,自从大祭司规定不可直呼神祇名姓后,有多少年,人们再也没有喊出过这些神祇的名讳了?
  但这怎么像个解答疑惑的先知,大祭司知道了估计得把他骂死。
  “萨若……不,先知?”哈迪斯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不太对,有些担忧地伸出手扶住对方的肩,下意识喊出对方的名字。
  刚念到一半,他又想起对方现在对自己的名字没什么反应,只好改口刚刚青年提过几次的自称。
  蒙眼的青年急促呼吸了几次,心脏犹如被人敲打一般狂跳,他闭紧双眼,抓住手边的土地,指甲深入湿润的泥土之间,粗糙的质感将指甲缝填满,让人很不舒适。
  对面陌生人的呼唤有点大声了,当然他刚刚的呵斥也有些异常了,自然吸引来了院外的侍卫们的注意,他听见有人奔跑的声音,以及门锁被打开时金属碰撞的声音,以及侍卫长中气十足的吼声。
  他突然有一种想让身前无礼的陌生人快跑的冲动,不知由来的焦急情绪冲入脑中,被他骂一顿听听就过去了,要是被侍卫长抓到——
  先知,不,萨若汶突然睁开眼。
  周围一片空白,只剩下外来的哈迪斯正俯下身关心地看着他。
  对方留意到了他的情绪波动,抚上他的脸庞,眉头就没有松开过,“醒了吗?”
  萨若汶缓缓地眨了两下眼,觉得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太狭窄了,他居然只能感觉到对方的正面,就算莫名其妙地有了色彩,但顶多一百八十度地位视野范围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还有点儿迷糊的脑子没给他反应过来这是个怎么回事 ,之前“梦境”里的画面突然就侵入了他的脑子。
  他坐在树根上,哈迪斯单膝跪地看着他,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什么东西来着……
  哈迪斯就看着萨若汶的表情突然僵硬了,然后绯红迅速爬上脸颊,对方眼睛瞪得老大,双唇都有一些发颤。
  “怎么了,有什么不——”
  他还怕是对方有什么遗留的后遗症难以忍受,询问都还没有问完,就被萨若汶猛地推出神识空间。
  转眼就又回到了现实中的寝室,哈迪斯眼睛一扫,就看见种子女神瘫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副脱力的模样,而床上。
  萨若汶刚睁开眼睛,就腾地坐起来捂住脸,急促呼吸。
  “萨若汶,你还好吧?”并不明白对方反应怎么这么大的哈迪斯坐在船沿,关心着他,然后就被萨若汶推远了一段。
  “你别靠近我!啊啊啊——不是,你把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忘掉!快点!全部!”
  萨若汶一想起自己刚刚的“梦境”内心就一阵崩溃。
  太尴尬了。
  什么先知,什么神之代言人?
  很好,他还一副倨傲的模样骂哈迪斯“渎神”,还说了好几遍——
  怎么就没有一块豆腐来给他撞死啊。
  不是他有病吧。
  “嗯?我忘掉了?我没注意到刚刚发生了什么的。”哈迪斯是真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不过这么久了,他也会顺着毛哄人,萨若汶既然叫他忘掉就忘掉吧。
  萨若汶还捂着脸,喘着气,把自己的情绪平复下去。
  “噗……”
  一个有点儿有气无力的笑声突然从旁发出,萨若汶这才意识到这里居然还有别人,猛地正经了神色,放下手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