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这是……他的死因?
  萨若汶心底暗自猜测着,做了数年判官的他自然看得出来对方是灵魂状态,但状态很奇怪,他没有看到对方该有的死亡。
  不过这应该也是对方声音有点儿奇怪的原因。
  抱着满心的疑惑,萨若汶跟着这个疑似过去的自己来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阿刻戎河旁。
  熟悉是四周环境,一花一草,河道形状跟他记忆里都毫无差别,但那本该挤满冤魂恶鬼的怨河却居然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只有一艘小舟停靠岸边,一个用长斗篷遮住身形的冥神支着船桨站在船尾,等候着什么。
  “摆渡者?”那个「萨若汶」看着他说到。
  “上船吧。”被他叫做“摆渡者”的冥神低声说着。
  哈迪斯?
  萨若汶睁大眼睛看过去,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一下子听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怎么在这儿?卡戎呢?
  难不成真是他曾经在幻影之中看到的场景?
  在河边的「萨若汶」似乎笑了下,上了船坐在船头,一直跟着人的萨若汶也试着跟了上去。
  还好,他和周围果然互不影响,本来一次性只能承载一个灵魂的渡船没有因为他的蹭船而罢工,莫名其妙抢了卡戎活儿的哈迪斯轻轻一拨,就让船悠悠向河中心浮去。
  萨若汶看了看这诡异的画面,坐在船中部的船舷边,如果真是之前幻像之中的场景,那他们也应当会有交流,当时在幻像中没听到,现在他肯定要仔细听听了。
  摩伊莱们也没必要扯出个这么大的空间来蒙骗他,这段未在他记忆里留下片段的画面,应该会给他许多信息。
  “冥界还真是冷清呀,一路走来,也只有我还走在这死亡之途上。”「萨若汶」支着头,回望远去的此岸,突然开口问道,“摆渡者,我是你引渡的第几人?”
  “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摆渡者沉沉说道。
  “呀,那还真是荣幸。”「萨若汶」挑挑眉,有些惊讶,他收回视线,银色的眼波流转,“我以为神话中的摆渡者,已经厌倦了这份日日重复的工作呢,为此还曾担心过,我死了到冥界该如何渡过这条夸阔的大河。”
  摆渡者对他的担心没有答复,阿刻戎河也保持沉默。
  “呵。”「萨若汶」对此却似乎一点儿不尴尬,“空气里太过沉寂了呀,这话题不好,换一个吧,反正这色彩单调的河面也没什么好看的,怪无聊的。”
  他支起头抬眼看向划船的摆渡人,“这么些年了,好歹也死了,我似乎还从未回忆过我的过去?谟涅摩叙涅也不会给我记忆之泉了,就让我自己想想吧。摆渡者,你介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摆渡者缓缓地低下了头,眼睛似乎在透过长长的遮蔽面容的兜帽看向他。
  而「萨若汶」就隔着那一层布料跟他对视,银色的双眼犹如两轮双月。
  “我知道你。”良久,摆渡人说道。
  “咦?我这么有名,名头都能传到这孤悬世外的幽冥?”「萨若汶」似乎很不可思议,怪道。
  “来自基俄斯的无名者,被神借走双眼的先知,流浪于万邦间的盲诗人。”
  摆渡者没什么起伏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低,他继续道:“我有一个……朋友,他酷爱你所作的剧目。”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动,「萨若汶」慢慢垂下眼,轻笑,“那他的品味肯定极佳。只是可惜,我所作诗歌更多。”
  “那你的朋友,如今正在彼岸一端吗,不知我可有机会见他一面。”
  摆渡者却说:“没机会了。”
  “啊,抱歉。”
  “无需抱歉。”摆渡者缓缓摇头,“他们已经回到黑夜怀抱,融入滋润他们永恒生命的冥土之中——这对他们而言,是安宁。”
  「萨若汶」却看向他道:“那你呢?这宽广冥界,应该只剩下你我清醒存在。”
  “……我当守望还未平息的冥土,以及,等待引渡最后一个死者。”
  “我?”
  “你。”
  “是这样的‘最后一个’吗?”「萨若汶」失笑,再度回望属于生者的此岸,“不过也是,我本就是硬生生扣开的冥界大门,若无我,你们早该彻底歇息了。”
  他笑着摇摇头,银色的双眸闪着微光,叹道:“不过你也有一点说错了啊,我并非‘被神借走了双眼’。”
  “是我母亲于神谕之中,刺瞎了我的双眼。”
  他垂下双目,那一天的场景似乎依旧在眼前浮现:母亲用手钳住他的双肩祈祷,每按一次肩,他的额头都要在供桌上磕一下,直到站在上面的祭司降下神谕,尖锐的剪刀刺进他的右眼,供桌被打翻,他残留的左眼转动,看见了新鲜的瓜果飞在空中,突然想起,他和母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实在是饿得要死。
  随后就是他的世界就只剩下模糊的漆黑。
  “我曾经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很漂亮,母亲说该是众神送给我的礼物。但她明显忘了众神只给潘多拉送过礼物。果然,在我目睹我父亲因渎神被烧死后,我的眼睛成了诅咒。”
  火焰燎上金眸的瞬间太过耀眼,直接灼伤了他的神智,巧言的孩子在那一刻突然自闭,母亲为此向神庙祈祷宽恕,把她原来正常的孩子还回来。
  神给出了回应,祭司给这个未交纳足够贡礼的可怜母子降下神谕,让她献祭出孩子的金眸,说正是这双眼睛目睹了渎神的一幕才遭到了诅咒。
  “现在看来,那祭司何尝没有说对呢。”死者回忆着生平,嗤笑,“我的眼睛被刺瞎,我的惨叫却引来了百鸟的欢鸣,祭司们大呼这是神迹,居然让我做了天生眼盲的先知。”
  这是好事。在万物凋敝、纷争四起的年代,能够进入神庙,如同进了人间的爱丽舍,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母亲再也没有为饥饿而苦恼。
  “哗哗哗——”
  湍急的水声骤起,一下打断了船上死者的回忆,他抬头望去,才发现他们已经到达河流的中心,不远处,通天瀑布从天而降,将河面激起一阵白浪。
  “但你最终离开了神殿,也离开了基俄斯,流浪于万邦。”
  一直安静垂听的摆渡者这时候缓缓开了口。
  “该说是被赶出了神殿,被流放邦外。”「萨若汶」转过头,为对方委婉的说法感到好笑,“大祭司们实在无法忍受我质疑那殿中神像的身份,也有无数其他先知供他们驱使。无所谓吧,反正我早就孤身一人,流浪对我来说无甚牵挂。”
  更别说,若非流浪,他又如何能听到各个地方的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从而写下那些供他吃喝的诗文。
  传颂英雄与神祇的诗文从他手中流出,几乎要被人遗忘的众神被他重新提起,众人听闻忽地惊醒极北的那座山原叫奥林匹斯,特洛伊的城墙原是由木马所毁。故乡称他为背神者,外邦却呼他虔诚的盲诗人。
  过了河心瀑布,就离彼岸不远了,「萨若汶」也注意到了这点,突然问道:“摆渡者啊,我听闻你们会审判每个灵魂的去向,那你觉得,我回去往哪里?塔尔塔洛斯还是爱丽舍,亦或者就流浪于这无尽田园不得归处?”
  “……我已无权判定。”摆渡者沉默良久,却如此说道。
  “咚”
  船靠岸了,几句闲谈,看似宽阔无边的阿刻戎河便落在了身后。
  「萨若汶」仰起头,收敛了笑容,“连您都无法为我判决吗,众客之主,冥王陛下?”
  气氛一下变化了,一直旁观着他们对话的萨若汶站起身,他看见了“自己”背在身后的手上,银光闪过,那是一柄不知何时出现的银刃。
  “……你自杀来此,并非寻求死亡的庇护。”被叫破身份的摆渡者放下船桨说,视角原因,他自然也看到了对方并未打算藏匿的银刃,但他对此却没什么情绪波动,仿佛早就料到如今这一幕。
  “看来您早有准备,甚至不想反抗。”「萨若汶」怔愣一下,突然笑了,他捧出那一柄银刃,递到对方面前,看着对方,“您可比您的兄弟姐妹们好太多了。”
  「哈迪斯」看着那反射出他身影的银刃,说:“「死亡」本就是所有生灵的归宿。我只是履行我的神权之义务。”
  “践行,我自己的「死亡」。”
  ‘啊……’
  萨若汶下意识伸出手,那柄闪着寒光的银刃却穿手而过,无人注意到他这个不属于此间维度的存在,他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把银刃就这么猛地扎进冥神的心口。
  银眼之中,无数金线从被刺中的神祇后心之中飞腾而出,在空中游动盘旋,黑色的身躯猛地化作星星点点的齑粉,漂浮在金线周围,而在金线与星点之间,银刃的刀尖直直刺中如死亡枯寂具象的不规则结晶,结晶不断旋转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最终,“嘭——”得一声,似乎挣扎脱力的结晶彻底崩溃,在即将炸开的一瞬间,银刃迅速延展化为一方屏障,拦住结晶的爆炸,不至于将船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