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抱歉。”他说。
  “没关系。”中原中也回答。
  “嗯。”
  然后门又被合上了。
  砰一声轻响。
  中原中也余下的话被砸了回去。
  “……”他盯着二度把自己关在外面的浴室门看了几秒,转身,索性贴着门滑坐到地上,像之前月岛柊等他那样,等在了浴室门口。
  **
  深夜。
  新月划过柳梢。
  中原中也合上笔记本,结束了港/黑的工作,然后在限制距离日渐缩短的情况下,终于——
  和月岛柊躺在了一张床上。
  这是一件注定的、可以预见的事。
  曾经在镭钵街这种资源靠抢的地方的生活经历,让中原中也对和人同床共枕这件事适应良好。
  他躺在床上平静的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规律轻缓起来。
  然而一片黑暗中,月岛柊的睫毛还在轻轻颤抖着。
  他虽然闭着眼,但是眼珠依旧在眼皮下轻微滑动,经过六天二十一个小时又五分钟的心理建设以及心里准备后,滑动的眼珠终于缓缓平静下来,最后停住,不动了。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
  月岛柊最后的想法是——
  幸好中也家的床够大,不用挤在一起。
  ……
  月岛柊在一片过分灿烂、以至于惨白的日光中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一株非常高大的梧桐树。
  应该是春天,铃铛似的浅紫色花朵点缀在梧桐苍翠的枝叶间,风一吹就飘飘摇摇的晃。
  树的旁边是一栋三层的、表面装饰着红砖、看起来有点老旧的小楼。
  小楼对面,则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用轮胎做成的秋千,不远处的滑滑梯褪了色,在阳光下显出一种虚弱的浅红。
  月岛柊撑着地面坐起身,缓缓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因为这里是他上辈子居住的孤儿院才有的场景,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身旁有一些虚幻的人影闪过。
  渐渐的,那些人影变得凝实,化作了七八岁的小孩子,海浪一般从他身边跑过去。
  忽然,月岛柊感觉一个高大的人影笼罩住自己,然后,一双温热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带着些玩笑的意味,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月岛柊站直了,他的视野变得很矮,几乎只能看到成年人的大腿,手也变得很小,软软的像一团棉花,在阳光下隐约显出一些细碎的小伤口——这是他上辈子六七岁时的样子。
  那个高大的身影在他身边蹲下,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属于普通中年人的脸——是他上辈子孤儿院的院长。
  院长露出温柔的笑,帮他理了理衣领,又伸手抚平衣摆上的折痕,轻轻拍去了裤子上的浮灰。
  “阿柊,今天有客人来参观,你也去看看吧。”
  月岛柊没有说话,微微抿起嘴角。
  院长有些无奈,站起身,轻轻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那片铃铛似的梧桐花被他们抛在身后,前方是孤儿院的大门,一辆轿车停在门口,孤儿院的孩子们早已经围拢过去,探头探脑的,像是新生的雏鸟般,簇拥着车上下来的一男一女。
  第18章
  这是今天来孤儿院领养孩子的夫妇,月岛柊知道。
  院长总觉得将孤儿院的孩子们叫过来排成一排,像菜市场货架上的蔬菜一样任人挑选是件没礼貌又不尊重人的事,所以将领养人称作“客人”“朋友”。
  他从不向孩子们刻意宣扬这些人,他让孩子们像往常一样玩耍学习,自己则引着领养人在孤儿院内四处参观,像是真的在招待久别重逢的友人。
  但是谁都知道,这就是未来足以改变他们一生的人。
  出身使得这些孤儿院的孩子变得敏感又患得患失。
  他们从不戳破院长的好意,但是当领养人到来的时候,仍旧会迫不及待的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像是雏鸟发出清脆的啼鸣吸引成鸟的注意力一样,小心翼翼又努力的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
  月岛柊低头,发现此刻的自己似乎也稍稍打扮了一下。
  不过说是打扮,其实就是普通的连帽衫加运动裤,孤儿院接受社会各界的捐赠,其中就包括各式各样的旧衣服。
  月岛柊对于旧衣服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他不觉得这是一种冒犯,相反,经由他人他人穿着过、反复浆洗的衣物呈现出一种柔软贴身的质感。
  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身上的这件。
  因为这件连帽衫的右侧胸口处有一破口,破口上绣了朵小花以作遮掩。
  月岛柊还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在发现这朵花时,就像发现了什么隐秘的宝藏,他稚嫩的想象力轻飘飘飞起,在短时间内勾勒出了一个母亲在傍晚的灯光下为心爱的孩子缝补衣物的场景。
  那一定是位温柔和善的女士,眉眼的每一处弧度都符合想象中母亲的样子,她的手可能带着岁月雕刻的细纹,但一定很柔软,会轻柔的抚摸孩子的脸庞,像晚风拂过夏夜的湖。
  那一刹,这件衣服成了他的心头好,每逢重要的时刻,都会拿出来穿着。
  “不过去吗?”
  身后,院长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听起来很无奈,虽然尽可能的维护孩子们的自尊心,但他不能阻挡孩子们对于家人和幸福的追求。
  但是有被领养的,就有被剩下的。
  那些剩下的孩子怎么办呢?
  院长不知道,他只能尽可能的让每个孩子获得公平的机会。
  即便在梦里,月岛柊也无法拒绝这个曾经照顾过自己的人的请求。
  他看着院长,片刻后,转身向大门走去。
  那辆车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在同龄人中,月岛柊并不算高大,他挤不进去,就在人群外围张望。
  那对夫妻的脸模模糊糊的,像是隔着一层被雨水冲刷过的窗玻璃,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月岛柊看不清他们,但直觉这位女士一定是温柔的,男士必定是和蔼的,仿佛他们是世间一切幸福的具象化,只是站在那儿,就锚定了“幸福”本身。
  一种安宁静谧的氛围围绕着他们弥散开来,像是神像后的圣光,即便圣光灿烂挡住了脸,信徒也仍旧会伸出胆怯却渴望的手。
  一双手高高举起。
  那是一双稚嫩的手,尚未发育完全的骨节像是新生的柳条,在风中轻颤,上面有几道彩笔的痕迹,手中则拿着一副画。
  “送……送给您。”有声音怯怯开口。
  然后是更多的手,更多的礼物。
  画作,娃娃,糖果……
  一双双举起的手像是构筑了一片森林。
  或开朗,或紧张,或清脆的声音像是空谷里的回音,在这些孤儿空荡荡的心中回荡的同时,也将他们的渴望与善意通过手中的礼物一并交托给了眼前的夫妻。
  那对夫妻将这些礼物一一笑纳。
  女人伸出手轻抚孩子们的头,那双手柔软润泽,好像油画中圣母玛利亚的手。
  男人不吝惜赞美的声音,吐出的声音像是颤动的琴弦,轻易奏出世间最美的音符。
  月岛柊怔怔看着,梦境与记忆交织,让他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很久前的过去。
  阳光更加耀眼了。
  那对夫妻的身躯被照的越发模糊,忽然,他们转过头——月岛柊无法确认他们的动作——但就是有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在问:“你呢?”
  月岛柊的心脏紧张的跳了起来。
  咚咚咚咚,像是千万面鼓同时炸响。
  他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却僵硬的动弹不得,喉咙仿佛凝固成了岩石,嘴角蠕动着,吐不出一个字。
  礼物。
  对了,礼物!
  一个词闯入他的脑海。
  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束梧桐花。
  一串串的,像紫色的小铃铛。
  他最喜欢梧桐花,也喜欢梧桐树。
  那颗树太大了,对年幼的他来说,像大人坚实的臂膀。
  丰茂的树冠为他遮风挡雨,交错的枝丫在春日为他漏下点点阳光。
  他将树当做了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或者母亲,会在夜晚絮絮向它述说着自己的思绪。
  风拂过枝丫,那摇曳的紫铃铛,就像某种低喃的、轻柔的回应。
  他现在将自己最喜欢的花拿在手中,细细的洗尽花瓣,拂去残叶,仔仔细细的扎成一束,像是捧着自己跳动的心脏般,缓缓的,缓缓的递了出去……
  忽然,从旁伸出一双手。
  紧跟着是一道清脆的童声。
  “送给你们!”
  那是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男生,尚带婴儿肥的脸上是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落落大方、又热情洋溢的向来人展示他的礼物。
  那是一艘帆船模型,有着木头雕刻出的船体和麻布做的帆。
  他举着这艘船,就像从海中托出一艘战舰,阳光在船身镀出灿烂的光晕,精致的几乎在一刹那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