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所以只带了一个小背包,几件换洗衣服、一支打火机,还有一本没翻完的旧书。他说之前是在岗仁这里读的书,中学考到县里,大学才考出去。我跟舒里倒是头一回听他说。
  本以为是荣归故里,没想到山脊早己将他抛弃,笑问他从何处来。
  他今年大慨35? 如果以十年为期,他离开岗仁的时间可以乘以二。
  而人多数最多只有十个十年。
  他没法儿跟这里的山说,我来自这里。
  他是一座被磨成平原的山,只能像别的他乡来客一样,在高反时吸上氧气瓶。靠在青旅的墙上,心跳像鼓点一样重,一下一下敲着他自以为是的底气。
  下了车,风从他肩头刮过去,他跟我们说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当年到底是怎么走出这个地方的。
  走出来和走回去,是两件不相同,但都很困难的事。
  国内的物流系统真的很好。不管是中心还是偏远,都被包含渗透的极好,千里之外,朝发夕至。
  飞戈说他很羡慕快递小件货,走上千里,只要多付十块钱就好了。他花十块钱,只能坐公交从城的一头到另一头。
  我问飞戈为什么去了南方呢?
  他登了登鞋上的尘土说他也不知道,可能跟大雁一样,在北方就会想往南飞,年年如此。
  人花十块钱到不了雪线高原,要花数十年。
  第37章 青袍子
  到住宿的地方还要开好久的车,不过自然不是我开。
  舒里和飞戈换着来,前段是公路,路况良好,所以就交给了舒里。
  山路交给飞戈,虽说飞戈离开这很久了,但毕竟他长在这里。
  火车一趟下来,其实累的很。舒里说自己都要开睡着了,快跟她聊聊天吸引一下火力。飞戈在副驾,承担起了这个责任。
  张飞戈笑了笑说那你想听什么。
  舒里挥了挥手:“什么都行飞哥,只要能让我清醒清醒。”
  我说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妨说说岗仁吧。
  飞戈说好啊。
  他记忆里那些年的岗仁山城,天高云阔,风从山口穿过城镇的屋檐
  岗仁的风总是这样,吹走了经幡的红,但吹不走冬天的雪,岗仁的冬天总是很长很长。
  在岗仁山城,城北的巷角,有一处小角落,以前是飞戈的家。
  那个角落有飞戈很好很好的朋友。
  仁青其实是个藏区的名字,但宋仁青却是实打实的汉人。
  跟飞戈的父母一样,他的父母也是支教教师。他们从南方来,带着课本、行李箱和一口不太流利的藏语,在岗仁的风里扎下了根。这也是为什么飞戈他这样的人去当了老师。
  理所当然的他们成了朋友,像所有的故事一样。七岁到十七岁,他们会用弹珠弹山雀,去巷间吃茶面。宋仁青名字听着文青,人却野的狠。飞戈说岗仁要不是有山,要不然真的困不住宋仁青。
  仁青问他:“你不觉得这里太小吗?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
  飞戈说,小又怎样?这里够我过一辈子。
  宋仁青小飞戈四个月,理应叫飞戈哥哥。
  所以他就飞哥飞哥,这样叫了好多年。
  飞戈说仁青的眼睛是浅棕的,接近于黄色,特别是在大太阳底下,很特别。他不太记得仁青是什么时候长高的了,只是庙里的法鼓响了一回又一回后,仁青与他并肩等高了。
  舒里说领家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可真美好啊,但她的发小感觉形同虚设,而且对门住的是个独居老太。
  我说没关系,我也没有,我小时候都是跟我姐玩的。
  你吃酥油糖吗?
  这是宋仁青常对飞戈说的。
  两家的房子并在一块儿,只要宋仁青想,他就可以从自家的阳台翻到飞戈房间。轻轻地跳到飞戈的日子里。
  夜色深了,窗帘微动,屋子里灯还亮着,他轻轻地翻过去,像只夜猫,轻轻地跳进飞戈的日子里。床板吱呀一响,飞戈翻了个身,睁眼看到他,轻轻皱眉道:“你又来了。”
  “我妈说今晚要请客,家里太吵。”宋仁青理直气壮地往他床上一钻,手冰凉凉的,一把伸进被窝里就躺下了。外头雪夹风,吹得窗纸猎猎作响。
  飞戈也懒得赶他,转身给他腾出半边位子。两人就那么背对背,聊着不知道能不能记住的话。房间里只有旧式顶灯发出昏黄的光,等待墙角的钟慢慢敲过一下又一下。
  雪很大,声音很小,世界都被裹进棉被里,只留下呼吸和心跳。
  仁青常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外袍,是他妈扯布送出去做的。飞戈也有一件,是青色的。两家关系很好,几乎是共过年共过饭的亲厚,两人年纪又相仿,基本不分彼此。所以偶尔飞戈会穿上的件藏蓝色的袍子,而仁青会穿上那件青色的。
  飞戈说他其实觉得仁青穿他的那件青色袍要好看许多。
  他说这话时,眼神中带着些许的温柔和惋惜,是我所从未见过的。
  飞戈说宋仁青应该天生是青色的。所以他好多次在宋仁青宿在他家时早起床抢他的袍子穿,这样他就会穿上自己那件青色的。这是张飞戈的秘密,宋仁青一直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是飞戈喜欢他那件藏蓝色的袍子,于是偷偷又叫妈妈扯布送了一件给飞戈。
  宋仁青就蹲在门口,嘴里咬着半块酥油糖,笑着说这回你不用抢我的了吧。
  飞戈说宋仁青的眼睛很漂亮,像是一汪秋水,人是看不得的,只怕记住一眼,日后便徒增了许多遗憾 。
  所以当张飞戈再次见到宋仁青的那件藏青色袍子时,它已经带着血迹,而且被草屑和尘土糊得不像样。可能来自他们在后山上打的那一架,拳拳到肉挥出的鼻血被随意地擦在了衣袖口,变成了更深的棕色,染了一大片,不知道是谁的血。
  岗仁的冬天总是很长很长,长得像永远不会结束的思念。巨大的白浪裹挟着一切冲下山谷,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咆哮,这是来自天地的宣判。
  是一种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天葬,没有尸骨,没有经幡,只有无边的白。
  再后来,他握着宋仁青的十七岁,带着草屑和尘土糊,挂进了衣柜,靠在木柜的角落里,外面套了自己青色袍子。
  仁青说得对,这里太小了,困住了人的一辈子。
  岗仁不大,但一生走下来,也挺长。
  此后飞戈十八岁,考到了南方的师范大学。坐了很久的火车,从岗仁一路往南,雪变成雨,风变成湿漉漉的树影。他带走的东西不多,行李箱很轻,只有一些课本,一本日记,和一扎酥油糖。
  他再没穿过袍子。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模糊了岗仁城的天光,很多事情他都记不太清了。他只能在夜里梦见一些零碎的片段,巷子、袍子,还有雪沫子。
  飞戈说故事讲完了,快进山了,换人吧。
  他把关于岗仁的回忆,轻轻折好,放回了原位。
  舒里踩了一脚刹车,解开安全带跟他换了座位。
  车子重新启动,慢慢爬升上坡。
  岗仁已经在不远的前方了。
  皮卡车很宽敞,我一个人躺在了三个人的位置上,身体舒展地躺着。风顺着窗缝灌进来,着天边慢慢沉下去的日头,轮胎碾过路面的沙石,发出轻微的响动。我问飞戈,宋仁青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吗?
  飞戈的眼睛没有离开前方,说:“仁青真的很好很好。”
  我叹了口气,微微皱眉:“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飞戈点了点头:“知道。”
  舒里不紧不慢地说:“那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当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吧。”
  飞戈感叹,但愿人长久啊。
  那年的岗仁,下了十七岁的雪。
  我躺着躺着就开始怅然,明明啥也没干,就光躺着,像是城邦里的国王。
  “我知道该写什么了。”我突然开口,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舒里懒懒地应了一声:“哦?岗仁么?”
  “是春分。”我说。
  飞戈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像是习惯性的思索:“春分?”然后猛踩了一脚油门。
  “嗯。”我望着窗外的天色,缓缓说道,“春分是个界限,昼夜平分,寒冬到头,春天未满,所有的事情都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很适合平衡来自冬天的冻疮。
  雪下也会有冒出头的青草。
  飞戈说题目还挺有意思的,还有吃酥油糖吗?
  我说不用,我吃棒棒糖。
  人不一定非要长久。
  但春分之后,日子就要变长了。
  第38章 种子
  我可能是一条季节性河流,时而干涸,时而湍急。赶路时,脑子时不时飞溅而出了很多灵感,为了把它们全盘接下去创造春分,我经常因为晕车吐个晕天岸地,不知道有沒有高反的成分在?
  舒里骂我有病吧,飞戈只是大笑着让舒里别管我。就这样,在那种半清醒半混乱的状态下,我混沌的在车厢中,捕捉着属于我的春分,人写的故事总有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