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齐云霄点头:“我亦如此。”
  他自十岁离家后便再没回来过东极紫微垣,重游故地,眼见二十年来变化不大的街巷,心中竟升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果真前缘未断。
  这次回来,除了要同祝乘春一起行动,取得此地的天道圣物,他还要解决当年的心结,让心境不留破绽。
  于修士而言,任何心境上的破绽,都有可能导致渡劫时心魔滋生,万劫不复。
  肩膀忽地一沉,扭头望去,是祝乘春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身上,灼灼的红目仿佛能洞察人心:“你心情不好么?都不笑了。”
  齐云霄摸摸脸,心道自己表情真有那么明显吗。
  “吃甜食能让心情变好,本君给你买个糖人儿吧?”祝乘春左右张望一阵,指着街角一个贴糖画的小摊儿笑道。
  齐云霄望着他的笑颜,一颗心又酸又软。这个人,还真是……
  只要想想春君是以失忆的状态和他说的这些话,心中便止不住地涌起一股股暖意。
  然而当他顺着祝乘春手指的方向看去时,一腔血液好似凝固了般,从头凉到脚,皮肤上倏然冒起一层诡异的寒意。
  那个小摊……竟和他儿时所见……分毫不差!
  梦中的大火一直在燃烧,鼻尖似乎嗅到了肉类和木头被烧焦后的混合味道,日色西斜,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真的逃出那场大火了吗?身边人与物是真实的吗?为什么二十年过去了,小摊一点变化也没有?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劲?”
  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摇晃着。祝乘春发现俊俏的小郎君道侣不对劲,很是忧心。
  他不明白这份感觉从何而来,可一颗心就是牵系着那人的一举一动,随人乐而乐,因人忧而忧。他愈发确定了,在自己失忆前,齐云霄定然占据着他心中最重要的地位。
  想来也是,修炼到第五重天忘情川,百年过往清晰如昨,独独不记得齐云霄。
  或许等自己再度动情,忘情川的效果便能破解了。
  齐云霄深吸一口气,令自己慢慢平复下来。至少,身边还有祝乘春,在他分不清梦境和真实时,祝乘春的存在总令他安心。
  “乘春……”他声音晦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街角的糖画小摊,“这个摊子,这个摊主,我十岁时就见过了。”
  “它和二十年前分毫不差。”
  他垂下眼帘:“二十年前的夜市,我在这个摊子上买了糖画,回去发现齐府走水了。”
  祝乘春了然了,他的小道侣这是心有郁结。于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顾旁人目光,他牵起齐云霄的手:“是人是鬼总要看了才知道。你别怕,有我在呢。”
  二人手牵手行至小摊前。摊主热切地舀了一勺糖,放在火炉上炙烤着:“两位公子买糖画吗?我做了几十年生意,保管指啥画啥,不像不要钱!”
  祝乘春微笑着递去两枚东煌钱:“唔,就画一个他,再画一个我吧。”
  “好嘞,公子瞧好了!”
  摊主掌勺的手很稳,在石板上迅速起了个形,刷刷两笔就将二人神态衣物描绘得淋漓尽致,比在北冥玄墟域看到的那次惨不忍睹的糖画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摊主画糖人的时候,齐云霄一直暗暗观察着小摊。
  越是观察细微,越是心惊胆战。
  摊主似乎从未老去,二十年的时光在这个普通人的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车把上的锈痕、摊面的凹痕,也和他记忆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第60章
  某些事情, 还需进一步确认。
  摊主正从签桶里取出两支竹签,签尾按压在尚未硬化的琥珀色糖稀上,又点上两滴糖稀。
  齐云霄看着他娴熟的手法,不动声色地问道:“老伯在此地出摊多少年了?”
  “有三十几年喽!”摊主乐呵呵地用铲子轻轻把两只糖人完整地从石板上铲下来, “整个东煌城的糖画摊, 再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一双巧手了!”
  齐云霄接过糖人,又问道:“二十年前齐府大火, 老伯可有印象?”
  “这……”摊主一愣, “齐府大火?”
  齐云霄语气微急地追问着:“就在二十年前,也是这条街, 这个街角,我找你买了个糖人……老伯还记得么?”
  手心被挠了挠,祝乘春的指尖干燥温热, 带来一阵令人心安的力量。
  糖勺“当啷”砸在炉沿。摊主擦了擦皱纹里渗出的汗珠, 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公子,您这可说笑了, 齐府大火我确实有印象,可那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 哪有二十年这么久?”
  ……怎会如此?难道他二十年都在梦里过的?白活了?
  祝乘春忽地拉着他退开两步, 只见眼前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黑雾,罩住了小摊和摊主。手中的糖人忽地蒙上一层白膜,糖稀里浮现些黑色小点。更骇人的是竹签——签尾处生着层层的青绿色霉斑,早已干涸了。
  摊主的笑声从远处飘来:“公子, 糖人要尽快吃, 沾了灰,口感可就不好喽!”
  黑雾散去,哪里还有糖画摊的踪影?
  只有人手一支不知放了多久的糖人, 诡异地融化了,沿发霉的竹签淌着糖汁。
  “抱歉,原本想买糖哄你开心的”银发美人用指尖刮去他掌心的糖渍,动作轻得像拂去一片桃花瓣,“没想到遇到个卖糖的鬼。”
  齐云霄摇摇头:“无事。”
  他将目光投在糖画摊的位置。二十年了,在东煌城里卖糖画的普通老伯离世了,可摊主说“齐府大火发生在几个月前”是什么意思?莫非在齐府走水的几个月后这个摊主就去世了?
  不仅去世了,鬼魂还一直困在此地,重复着生前的动作。
  踩了踩糖画摊的位置,有一块石板松动了,发出沉闷声响。
  二人蹲下身,一起撬起石板,露出底下的空心隔层,里面居然藏着个钱袋。经年累月的雨水漏进地缝,打湿了锦囊,里面的东煌钱大多已潮湿生锈了。
  一堆满是锈绿的钱币里,两枚崭新锃亮的东煌钱格外引人注目,像时空错落的证物。这两枚东煌钱,正是二人方才在城外钱庄里换取之物。
  祝乘春指尖夹起一枚锈迹斑斑的东煌钱:“齐云霄,你来看,这些钱币的磨损程度,绝对不是几个月就能达到的。”
  没听祝乘春“云霄儿”、“云霄儿”地喊,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他的目光从东煌币移到那人脸上,祝乘春漂亮的狐狸眼里满是对此事的兴致勃勃:“二十年的锈迹大抵如是。齐云霄,你也这么觉得的吧?”
  在这样的对视里,齐云霄忽地泄了气。他该说什么?
  说,乘春说得对,印证了卖糖画的老伯是一只二十年前便死去的孤魂?
  可他不想说这些。他想祝乘春能赶快想起来两个人的事情,他想祝乘春可以唤自己“云霄儿”。
  他想祝乘春看自己的眼神不要带着探究的关怀和小心翼翼。
  最终他只是低着头道:“嗯。我想去齐府看看。”
  放回钱袋,压好石板,依旧是二人手牵手并行。却不曾瞧见,身侧人红瞳深处闪过一丝困惑的温柔。
  酉时日落,斜阳的余晖洒落在东煌城中,无人在意着街角骤然升起的黑雾、消失不见的糖画摊。
  就好像那只是吹过一阵风、卷起几片树叶般的寻常之事。
  夜市的灯笼已高高挂起,人流涌动,热闹非凡,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在齐云霄的记忆里,东煌城从白天到黑夜,都是这般热闹景致。
  可越是正常的东西,在经历了糖画摊一事后,越是觉得一切的一切像是被假象层层包裹,难辨虚实。
  二人并未在其他摊位和店铺停留,便无法查证糖画摊的鬼魂是否为特殊。往西边行去,周遭景色变得荒凉起来。
  直至站定于齐府旧址。
  两扇朱漆大门早已化作焦炭,横斜在长满荒草的台阶上。
  迈上台阶,跨过门槛,几只栖息于断壁残垣间的黑鸦扑棱棱飞起,停歇在烧黑了的屋檐瓦片上,好奇地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
  记忆一点一点复苏。齐云霄指着西南角一片废墟:“那里是父亲的书房。也是我以前习字读书的地方。”
  荒园草长,无人清理,已经能没过人的头顶了,草丛中倒伏着一株数人合抱粗的枯树。
  “这里有一棵大榕树,它的气根能一直伸到书房门口。夏天的时候,树下可以坐十几个人,父亲在乘凉的时候会教我观星。”
  祝乘春默默跟在他身侧。此刻只有陪伴,才能抚平齐云霄旧日的伤痛。
  绕过主屋废墟,齐云霄的靴尖突然踢到个硬物。拨开荒草,竟是个烧得变形的铃铛,铃身上“平安”二字已模糊不清。
  齐云霄拾起铜铃,想起东厢房的檐角确实挂着这样的铃铛。二十年前的风铃声响在记忆里,清脆如昨。母亲总爱坐在在窗前,唤他梳头,木梳齿间还缠着几根他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