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不是陈东。
  刹那间,他想起那次篮球聚餐后,她躲在夜晚的树荫下,对着他的背影,叫他“东哥”。
  以及后面对他表现出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厌恶之色。
  她到底叫的是谁?
  难道仅仅因为他和他同名,她就心生厌恶?
  陈东心里莫名抽痛了一下,面上故作镇定:“听说是意外。”
  柳明丽说:“秋天,我和陈东,还有朱霞和她男友,我们四人约好去城北郊游。那年秋叶黄得晚,城外的还是一片繁茂的绿色,我们弄了些吃的在地里烧烤,忽然天降大雨,冰雹一样。我们没处可躲,朱霞说她小时候来过这边一个矿山,那边有洞,可以避雨,跑过去五分钟。于是我们就去躲雨——你知道这个矿坑是哪里吗?”
  柳明丽停下来。
  陈东心头一动:“是我所在的博物馆的基地?”
  柳明丽笑了笑,点头。
  虽然是笑,陈东觉得那笑容很苦。
  柳明丽继续说道:“那里确实有半座被挖废的矿山,我们在洞口躲雨。雨一直下,没有停歇的迹象,朱霞说她小时候进去在墙壁上画过画,我也觉得无聊,就提议进去探险。”
  柳明丽的语气一直轻缓,陈东却莫名紧张起来。
  他预感到,接下来要听到的故事,不会那么简单。
  第43章 怎么,你要给我摸摸你的……
  “我们没走多深,陈东一直在前面领着我。他和朱霞的男友打开手机屏幕,照着路面,忽然——就是非常忽然,过了这么些年,我依旧没有搞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陈东手里的光忽然向上晃动,紧接着一个很重的一个声音,他跌倒了,发出一声闷哼。”
  “我们赶紧去扶他,开始他还是好的,说缓一下再起。我也打开了手机的光,我发现他的脑后渗出了血,很多血。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我说你脑后出血了,我们得赶紧起来,他说我现在不能动,你们打120,再找衣服帮我止血。他是消防战士,这方面的应急经验比我们丰富,我那天刚好披了一个长袖,就把衣服脱下来摁在他的脑后。朱霞和她男友一个在报警,一个在打120。感觉过了好久好久,120终于来了,找到了我们,把陈东抬上了救护车。”
  说完这些,柳明丽停了下,深吸一口气,喝完一杯酒,像是重新蓄积力量,陈东见状有些担心。
  柳明丽说:"事情发展得很快,到医院就直接进了icu。我完全懵了,我不知道摔一跤会出这么大的问题。陈东的爸爸从老家赶过来,两个小时就到了,但是手术还没结束。中途医生出来过两次,要陈叔叔签字。很晚了,可能是半夜了,门才最终打开,陈东被推出来。医生说,是脑死亡。"
  "脑死亡?"陈东迟疑地问出这个词。
  原来真的如张鹏口中所言。
  "脑死亡,人就是死了,只是身体的器官还能靠机械运作。其实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可那个时候谁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陈东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叫我用外套给他止血。第二天上午,我蹲在走廊外面哭,有个女的走过来,说自己是红十字协会的,问我们要不要捐献遗体,帮助更多的人。"
  "我愤怒地拒绝了。陈东还没死他们就想着他的身体,他的手我摸着都还是热的!下午,医生过来和我们说,这样拖着没意义,即便是有机械供能,身体也很快会衰竭,要我们早做准备。他也提到了遗体捐赠的事情,说如果要做捐献,从医学的角度上讲自然是越早越好,这是一份很大的功德。"
  "陈东的爸爸信佛,他和我商量要不要捐献。我不同意。他问我,如果陈东还活着,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处理?我知道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答应。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的工作就是救人,他怎么会不同意呢?但是我没法替他做决定,我已经害了他,难道还要把他捐出去?谁都没有权力替病床上的他做决定。可到了晚上,医生的话开始应验,他的生命体征开始下降。我和陈叔叔一人一边握着他的手,守了一夜,第二天,陈叔叔签了捐赠协议。"
  “那天正好就是9月26日,你说巧不巧?”柳明丽抬起头来,问对面的陈东。
  陈东心头一震,无法回答。
  9月26日,正好是陈东的生日。
  好巧,巧得让人无法回答。
  柳明丽似乎对陈东的反应有预料,静了片刻,她继续话题:"后来我们得知,陈东救了三个人:他的眼角膜、心脏和肾脏,分别捐献给了三个不同的人。"
  说完这些,柳明丽的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泪光。不用陈东劝,她又兀自喝了一杯。
  客厅墙壁上挂着一个时钟,秒针滴答滴答走着,此时此刻,有一种烦躁的吵闹。
  "所以现在你看到我的名字,还是会想起他?这是你讨厌我的原因?"陈东问。
  柳明丽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你听我把故事说完——"
  "陈东的离开让我大受打击。我很自责,如果当时不是我提议进去探险,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看了大半年的心理医生,医生建议我离开旧有的环境,扔掉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我照做了,甚至删掉了他的微信。我只留了陈叔叔的,但陈东走后,我和陈叔叔也没再联系过。他很好很好,我害死了他的儿子,他却没有怪过我,他说这是意外,是上天要他先去报道,怨不得我。他说我还很年轻,人生还长。我尝试开始新的恋情,后来遇到了杨金海,发现自己老大不小了,开始考虑结婚的事。可没想到杨金海并非良人——你的反应是对的,他的要求很无理,我一口回绝。但他提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什么理由?\"陈东问。
  许诺金钱?职位?
  还是帮了柳明丽一个天大的忙?
  有什么理由可以困住柳明丽?
  "他说他的爷爷快要不
  行了,希望他在生前能看到他的孙子感情稳定。"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他要真需要这么一个人,为什么非你不可?"陈东不由说道。
  "他告诉我,陈东的眼角膜在他爷爷身上。"
  陈东的呼吸一滞,随即骂道:"他怎么做出这样的事?!简直卑鄙!"
  柳明丽在听到杨金海理由的当下,抬手就是一耳光,和陈东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杨金海捂着半边脸转身,问她:“我承认我卑鄙,我有我的难处。退一万步讲,难道你不想再见到陈东了?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他还想看到你,只是借着我爷爷的眼。”
  一语击中,直接打到了柳明丽的七寸。
  杨金海是卑鄙,他不择手段,但他精准拿捏了柳明丽的心。
  那可是陈东的眼睛啊,是会深情凝视她的眼睛。现在他的眼睛附着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是不是他还没走,还想再见到她。
  柳明丽心软了,给了杨金海一个时间限制,就是他们约定的十月。
  到这一刻,陈东彻底明白,为何杨金海在医院里如此笃定地告诉他:你没戏。
  他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没有再提问,闷头喝了一杯酒。
  他此刻的内心发生了很大变化,害怕胜过好奇,他害怕柳明丽继续说下去。
  可柳明丽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似乎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一旦开始讲,就一定要讲得彻彻底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完完全全,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不留一点一滴的犹疑。
  她说:“你可能不会理解我是多么想走出‘陈东’的阴影。我毁掉了所有和他一起的证据,好不容易回归了正常,我遇到了杨金海,他把我打回原地;现在我好不容易摆脱掉杨金海,我再也不想被任何事、任何人提醒回那段过去。我想往前走,走入新的生活,我不想再有负罪感,要不想晚上再做梦梦到鲜血或者山洞,我也不想再梦见他。我讨厌这些东西,我恨透了这些东西,它们像脚镣一般将我画地为牢。我不想再陷在过去——”她直视他的眼睛,就像直视自己的内心,“你明白了吗?”
  陈东与她对视两秒,忽然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它像两道灼热的拷问。他低头往下一扫,大理石桌面的纹路毫无规律,他回避道:“这个名字很常见,不是我,也可能会遇到其他的人。你不能这样迁怒于人。”
  “是,我承认,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过不了这个坎。”柳明丽的酒劲终于上来了,悦耳的声音里是冰冷的温度,她爽快地承认,又带着破坛子破摔的咄咄逼人,“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这并不稀奇。但对我来讲,你和他截然不同,你完全是他的对立面,你们有同样的名字,却如此不同,让我觉得如果和你多待一刻,都是对他和自己的背叛。”
  “背叛?”陈东脱口而出,“有这么严重吗?至于吗?需要用‘背叛’这个词吗?”
  柳明丽不言不语。她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经是回答。
  她的话一道白光划过陈东的天空,他感到空白。他想过很多话,说服柳明丽的话,为自己发声的话,比如你不能因为一个名字就对我有偏见,比如时间会治愈好一切,但柳明丽这一通紧实的炮弹落下来,把他的心房炸了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