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姐姐,难道就这么忍了!”
  “那你还能怎么办?”穆宜华心烦,说话的语气有些重,“去脚店茶馆瓦肆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割了他们的舌头,堵了他们的嘴?别说是我了,爹爹当年被定为奸党赶出汴京,即使如今回来了做了副宰,也还有那么多白眼冷遇。就算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刘太后也因为借子摄政之事为天下人诟病至今,我不过是汴京城中区区一个官宦闺眷,我能做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穆宜华说着说着,也有些气血上涌。
  穆长青本只是为姐姐打抱不平,却反被姐姐骂,心中也不好受,还想争辩却被穆宜华瞪了回去:“最近不许出门,读完书就回来,哪儿也不许去。”
  穆长青瘪瘪嘴,赶紧灰溜溜地离开。
  穆宜华看着他离开,方才一直压抑着的酸涩突然涌上心头,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
  春儿连忙递上绢帕给她拭泪,心疼道:“大姑娘,小公子也只是为你抱不平。”
  “我知道。”穆宜华抹去眼泪,红着眼道,“我刚刚是不是不该那么吼他?你说他这个年纪正是结交朋友的时候,自尊于他而言多重要,可就是因为我……你看看他今日被人打成什么样……”
  春儿安慰:“奴婢一会让就给小公子送药去,而且我们小公子素来活络,不会吃亏,大姑娘不要担心了。”
  穆宜华招手让她下去,只自己一人呆在园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人心惆怅,所见皆是枯黄萧条。
  穆宜华并不是不在意那些言论,那不过是在弟弟面前强撑姐姐面子的说辞罢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她怎能不怕?
  什么狐媚妖祸,不守妇道,四年前早背着骂名了,如今怕是还会加一句蛇蝎妇人。咬耳朵嚼舌根之人,若是让他们抓住了一丁点儿他们所谓的秘闻错处,哪怕是空穴来风,也相信众人呼吸山海倒,秉着义正言辞,说着满口胡话,为之针砭时弊、守节体国。
  穆宜华也不是没尝过,只是如今身心俱疲,即使心中再不甘再厌烦,也唯有眼不见为净的法子。
  “大姑娘,”春儿匆匆从前堂走来,手中捧着一摞书,上头还有一个盒子,欣喜道,“左大夫刚刚来送东西了。”
  穆宜华微微一愣:“左衷忻?他人呢?”
  “送完东西就走了,说是有要事要办,大姑娘出狱后没来问候您,今日便顺路送点东西,还说什么药材补品大姑娘您这儿肯定不少,他就送了些别的。”
  穆宜华接过书册,一共三本,一本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另外两本封面上的字根本看不懂。
  “这是什么?”穆宜华举着问道。
  “噢,左大夫说,是日本译文。”
  穆宜华震惊:“日文?”
  “一本是日本惯用语的字音,一本是对照的汉文。”春儿不禁感慨,“这左大夫还真是哈……状元郎送的东西真是别具一格。”
  穆宜华翻了几页日文书,感叹道:“这东西可不好找,左郎君是费了心思的……还有这本《报任安书》……”
  穆宜华轻轻一笑,送来的可真是时候。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汉司马迁受腐刑为乡党谤议,然受此大辱他却没有一蹶不振……《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穆宜华失笑,“左郎君……真是用心良苦啊。”
  春儿打开另一个盒子递上去:“这儿还有红拂夜奔的皮影戏,还有万花镜。”
  还真是,里头的人物画像、绳子、提竿等一应俱全,连万花镜都有三只。
  “左郎君说穆娘子整日待在府中难免会闷,若是日本译文不喜欢,就玩儿这些东西。”
  穆宜华看着面前的书籍玩具,呆愣许久,忽然颔首轻笑:“这是把我当小孩儿吗?”
  她拿起其中一个万花镜,眯着眼睛看进去,里头流光溢彩,变幻无穷。她放下万花镜,又在盒子里摸了摸,忽然摸到一张小纸条,上头的字行云流水,只见写道:不听不想无忧,问己问心无愧。
  穆宜华实在是想不通左衷忻如何能够猜到她此时此刻所忧心烦扰之事,可他仅仅是送来几样东西,便让自己郁结在心中十多天的事情一扫而空。
  与其在意他人眼光,不若求诸己,毕竟许多事皆是庸人自扰,无意一身轻。
  穆宜华将东西尽数收好,嘱咐春儿道:“左郎君心善又正直,此次我能完好无损地从狱中出来,多亏他助我良多。你去备份礼,等我病体康愈,定要登门拜谢。”
  第47章
  穆宜华在府中修养的三十三天, 赵阔乘月而来。
  他仿佛还是那个初入穆府的毛头小子,一个翻身就爬过穆府的后墙,轻车熟路地摸到穆宜华的房外。
  彼时的穆宜华已准备在榻上歇息, 将手中日本译文书放下, 打了个哈欠。
  春儿替她燃香掖被, 忽听见门外有杜鹃啾鸣之声。
  春儿奇怪:“这都要冬天了, 哪儿来的杜鹃啊?”
  穆宜华微微一愣,没说话。
  又传来一声杜鹃声,比方才的更加百转千回。
  “这鸟儿怎么还唱歌……等等,”春儿转出屏风,倒吸一口气, 匆匆回到榻边,“大姑娘, 是三大王。”
  穆宜华沉默一瞬:“我知道。”
  春儿朝外头望望,又看向穆宜华:“这样晚了,外头又怪冷的……”
  穆宜华放下手中的金拨子,倚靠在床头半晌, 说道:“把我的外衣拿来,请三大王进来吧。”
  春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又被关上。赵阔站在屏风外头, 雾里看花, 望着穆宜华在烛光下影影绰绰的身影。
  “阿兆……”赵阔说罢就想转身进来,却又在靠近的最后一步停住。
  屏风内的人身形瘦削, 披着一件黛蓝色的兔绒长衫, 黑发直垂。她缓缓起身, 走到屏风前与他对视。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赵阔: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
  “你身体可好多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你这一月足不出户,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惹怒了父亲,被禁足在成平殿,好不容易父亲放我回府,又派了个李青崖来看着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那么晚来看你。若是可以,我真的希望你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我,而不是旁人。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那是一张蜀绣屏风,绣的是迢迢星汉,圆月高悬。
  赵阔伸手抚摸上那精致的绣花,隔着朦胧的绢布,仿若触碰到了穆宜华的脸:“你瘦了好多,让我看看你,行吗?”
  穆宜华心脏抽痛,父亲与吴尚宫的话犹在耳边,一遍遍地告诫她:不可不可。而素来恣意任性、不可一世的赵阔却为了不唐突他克制地站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能不能让他看一眼,就一眼。
  穆宜华自诩是个冷静的人,但现在她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挪动了步子,转过屏风站在了赵阔的面前。
  天啊,这真的是赵阔吗?
  穆宜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见他眼下乌青,发冠微斜,胡子拉碴,头发上还挂着深秋夜里的露水,神色疲惫倦怠,只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眼里忽现光亮。
  赵阔连忙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手里的人儿小了一圈,抱在怀里都有些硌人,仿佛秋风一吹便能飞走。
  他不由地紧了紧怀抱,想将自己的热气再渡给她一些,又想到大理寺狱磨人的手段,嘴里不禁咬牙唾骂:“那群畜生……”
  穆宜华环上他的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我已经好很多了。程耀伏法,于我而言是最好的良药。”
  赵阔松开她,有些不甘:“只恨童蒯老奸巨猾,处处拉拢人心,无度媚上……我真是……”
  “好啦,我已经没事了。”穆宜华安抚着他,忽然又笑道,“明明我才是生病的人,却让我来安慰你。”
  赵阔没有回应,只是在她的颈间蹭了蹭,便揽着她转进里屋。
  他扶着穆宜华在榻上坐下,自己则是从别处拉了张矮凳过来坐在了她的脚边。
  穆宜华脸颊微红,怪道:“你做什么?你是皇子,快起来。”
  赵阔摊开自己的双手,笑道:“把手给我,你手太冷了,我帮你暖暖。”
  穆宜华没有拒绝,赵阔将她的双手覆在自己的脖子衣领里,又拿出来搓搓,如此反复终于将她的手焐热。
  可他却没有放开。
  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吻穆宜华的指尖,抬起双眸,留恋不舍地看着她,心绪难平,忽然用她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