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天色渐渐明朗,雨雪也终于停了。
  左衷忻将那两根地瓜埋进火焰下的草木灰中,有用长杆子支起一个架子,将自己的衣服挂了上去形成一个屏障,转身走到了洞口。
  他用稍大的声音朝里说到:“你把衣裳脱下来烘烤一下吧,等会儿着凉了。我就在外头守着,你别担心。”
  穆宜华面颊红了红,但她也知道如今不是拘于小节的时候,轻声答应,便扭过身去解腰带。
  外头的衣衫湿了不少,但好在很厚,里衣并没有渗透。她用木棍挑着外裳在火堆旁边烤着,也将头发散了下来,用手指随意梳整。
  山林见不时传来几声狼嚎,听得穆宜华心惊。她有些担心在外头的左衷忻,她轻声喊道:“左郎君。”
  左衷忻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连忙回头,却见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到映在自己的衣服上,他神思一怔,连忙回头。
  “左郎君,外头太冷了,我方才还听见了狼叫,你不如进来吧?我衣裳也已经换好了。”穆宜华边说边将烘干的衣服穿起来。
  左衷忻闷声应道,拿着长剑起身走了进去。
  屏障内的世界是暖和的,穆宜华坐在地上仰头看见他,笑了一下。她还没有将长发束起,面颊未施粉黛,颇有柔弱温顺之感。左衷忻不敢细瞧,坐在了她的身边。
  穆宜华稍微挪了挪位置,让他能够更加方便地烤火。她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突然牵扯到脖颈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左衷忻立马紧张,倾身上前查看:“怎么了?哪儿疼?”
  穆宜华揉了揉脖子,有些难为情:“脖子……许是被那个金人咬的……别,别看了……”
  被人轻薄已是难堪,难不成还要被人仔仔细细地看这伤才行?她不愿意,她觉得耻辱。
  左衷忻看她神情,知她心中所想,没有再追问,只是问道:“没有流血吧?”
  穆宜华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疼。”
  左衷忻没再有动作,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上的地方,手上的木枝不知何时已被折断。他连忙垂下脑袋,换了根木棍将埋在草木灰下的红薯畚出来,稍稍凉了一会儿,将较大的剥了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摇了摇头推给他:“我吃不了那么多,左郎君还是你吃吧,我吃小的就行。”
  左衷忻没有推辞,二人对着面前明亮的火焰,无言地吃完手中的地瓜。
  清晨的山林很是寂静,他们又活过一夜。
  “谢谢你,左郎君……”穆宜华蜷缩着身子,耷着眉眼,眸光中没有神采:“谢谢你……”
  左衷忻看着她,没有说话。
  穆宜华心头觉得很是悲凉凄楚,可眼中却没有眼泪。许是因为这个结局她早就已经在心中演练千百遍了,在那几十个被金人包围的日夜中,在父亲离世三哥远走的日子里。
  如今的她只是有点难以接受,仿佛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就是梦一场,等天亮了,梦醒了,她还躺在她汴京穆府舒适的大床上,清晨起来,能听见丫鬟扫洒的声音,春儿张嬷嬷起来喊她起床为她梳妆,穆长青吵着叫着要上街,一切都是那么平凡祥和。
  可现在她身着寒衣,身在林间,后路不可退,前路亦难明——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埋首于双膝之间,冷静多会儿才勉强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方才开口问道:“左郎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左衷忻拨弄着火苗,又添了一把柴:“我去了穆府,但是等我到的时候,金人已经在搜刮了。我听他们颇为恼火,许是因为没有找到你。然后我又出门找你们,我记得我此前同你们讲了若是要跑就往新曹门跑,我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听我的,但是我也只能赌一把,没想到我赌对了,在那里找到了你。等逃出去后,你打算怎么办?”
  穆宜华垂眸:“我不知道……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包裹里,我从草垛里引开金人的时候,把包裹给长青了。若是找不到长青,或者他……”穆宜华不敢往下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亲人不在,我活在这世间又有何意义?”
  左衷忻听见这句话,肩头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她:“去明州吧,如何?”
  “明州?”穆宜华望向洞外天际,“好远啊,好远的地方……”
  “江南鱼米之乡,风景秀美,人杰地灵,你还在那边待过四年,明州是个不错的选择,是不是?”
  左衷忻想让她有开启新生活的期盼,穆宜华知道。可她心里已经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因为大宋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汴京更好,未来的日子也不可能再比从前幸福了。
  “不要过早地否定将来。”左衷忻看见她的神情,轻笑道,“你如今觉得将来未必能过的好,是因为现在你正深陷坎坷,不见天光,你觉得这个世间烂透了,像你这样的人,以后怎么还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我要告诉你,能。未来或许不会过得有多好,但是也绝对不会有你想象的那般差劲。逃出生天已是不易,有多少人的性命葬送在了汴京,我们已经享受了他人无法享受的幸运,便没资格自怨自艾。珍惜当下,只要活着,日子就能过下去。”
  话音落下,穆宜华没有说话,她嗫嚅了一下干涸的嘴唇,只觉心上抽疼酸涩,眼泪倾泻而出。
  她哭了却也笑了,她又想道谢,却又觉得自己道谢次数过多显得没有诚意,便又住了嘴,只双目含泪感激地看着左衷忻。
  左衷忻也望着她,轻声笑了笑:“都会过去的,相信我,都会过去的。”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信誓旦旦,好似天塌下来都惊动不了他分毫。
  穆宜华有些好奇:“左郎君,你可以跟我讲一下你以前的事吗?”
  左衷忻神色一愣:“以前……的事?”
  “对啊,以前你在明州的事。”穆宜华托着腮看他,有些期待。
  左衷忻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地笑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之类的,古往今来寒窗苦读的事不在少数,都差不多吧。”
  穆宜华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越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人,经历的事情越多,只不过就是不想同人诉说自己苦难的过往罢了。罢了罢了,左郎君不想说我也就不追问了,等日后再说吧。”
  日后。
  左衷忻听她说出这个词,心头一松。
  洞外天光大亮,二人收拾一番重新上路,又走了几里地,穆宜华突然顿下脚步,她回头看向来时路,冷不丁问道:“是不是再往前走,就要出城了?”
  “对,我们马上就到城郊了。再翻过一个山头,山脚下有一处码头,走水路向东通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不出半月,你就能到明州了。”
  穆宜华没有回话,只是转过身去,朝着汴京城的方向直直跪下。
  咚咚咚。
  穆宜华虔诚地朝着自己的故乡与父母磕了掷地有声的三个头。
  不知此生归期是何期,唯愿在天之灵护佑我此生能够魂归故里,他乡非故乡。
  穆宜华从身上扯下一块小布拘了一捧汴京的泥土揣在怀里。
  她抹去脸上泪痕,转身笑着对左衷忻说道:“走吧。”
  山路虽是崎岖,但是好在没有金人扫荡,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五天绕出了群山,码头近在眼前。
  穆宜华从没有走过那么多的山路,一双脚被磨出了血,她有些脱力地靠着树干喘息。左衷忻见状,上前蹲下身,示意她伏在自己背上。
  穆宜华推辞,左衷忻笑着问道:“穆娘子,我杀了那几个金人,你不会还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吧?”
  自然不是的,这一路走来,穆宜华是真的见识了左衷忻的体力有多好,这崇山峻岭,他仿佛不会累一般,又是找路又是找吃的,还要照顾她这个从未爬过山的大家闺秀,一路辛劳自是不必多言。可他却没有抱怨一下,甚至说多休息一会儿,每次都是穆宜华喊累了,他便也跟着稍作休息,等穆宜华缓过劲来,他才继续牵着她上路。
  他很可靠。
  “我小时候除了读书,还要帮村里的大家伙们种地农收,等到了秋天,我还会和村中的猎户一起进山,去猎兔子野猪雉鸡……所以我杀那几个金人,跟杀野猪没什么区别。你不必觉得拖累我,这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上来吧,我背你下山。放心,不会滚下去的。”
  穆宜华从善如流地趴在他的背上,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那你背我,是不是也跟背野猪一样?”
  左衷忻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狡辩的话来。
  穆宜华笑了,左衷忻耳根微红:“我……我没有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