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穆宜华将穆长青送上马车,自己折回去拿书。刚跑到回廊下,就见一个小厮打扮的背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动着书页。
  穆宜华没有出声,只是悄悄接近,不巧木板出声,那人恍然一惊,连忙爬起来朝屏风后跑去。
  “等一下!”穆宜华喊道,“请等一下!”
  左衷忻站住脚步,却不敢回头看她是否追上来。
  “你是不是就是每日廊下听书的小厮?”
  左衷忻不敢言语,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喜欢读书?”穆宜华浅浅一笑,“我这书有些旧了,等下次父亲讲学,我给你带新的来,如何?”
  左衷忻微微一愣,他想扭过头去看看穆宜华,却又不忍让她看见自己这张脸,羞耻与自卑在心绪间翻涌,最后只说了一句:“不用。”便匆匆离去。
  穆宜华喊他不住,只能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后。
  左衷忻不敢对穆宜华的话抱有期待,实际上他不敢对任何人抱有期待,期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何况那个姑娘,那个从汴京而来像朝阳般灿烂的姑娘,不是他能够企及妄想的。即使是她忘记了约定,他也不会怪她,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在意同蚂蚁草芥许诺的东西,世事便是如此。
  可左衷忻猜错了,七日后的讲学日,穆宜华抱着一大叠新书来到了学堂。她将书籍捆在一起放在脚边,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
  彼时的左衷忻站在廊下墙后,不敢现身。
  直到讲学结束,穆宜华要启程返航,她焦急地等待着,长青拽着她的衣角嚷着要回家。
  穆宜华没有办法,只好将书放在桌案上,牵着弟弟离开学堂。
  左衷忻确定他已经离开,才从暗处走出来。初夏时节草木繁盛,院中海棠缤纷,如雪如雾,洋洋洒洒。他踩着落满花瓣的台阶走上堂屋,阳光倾斜,照在崭新的书籍上——那是左衷忻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收到来自他人的礼物,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印刷书。
  他虔诚地跪坐在穆宜华的位置上,解开绳子,轻柔地翻开第一页,排布工整印刷清晰的字映入眼帘,他的心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触动,眼眶有些酸涩。他深吸一口气,将书页合上,忽见书脊处冒出来一根长发,纤细柔软。
  左衷忻用两指小心谨慎地将它捏出来,托在双手手心上,丈量它的长度——那是穆宜华的头发。可能是她翻阅这些书籍时不小心落下的,也可能是她整理书卷时不小心被绳子带下来的。
  左衷忻呼吸有些急促,他感受到自己心中某种感情正在不可遏制的萌发,他想见这跟头发藏起来,像窃贼偷到了世上唯一的宝藏一般,把它藏在只有自己知晓的、无人可触及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可笑荒唐又失礼,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贵女,而自己只不过是挣扎在泥中的虫豸,那样的感情仿佛就是亵渎、是侮辱,他不该如此,他也不配如此。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将发丝轻轻收拢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腰间荷包——那是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知道这样的感情终究是不见天日的,他只愿将这心思藏得深一点,藏得再深一点。
  穆宜华素来是招人喜欢的,不仅仅是对左衷忻,对明知学堂其他的学子也是一样的。
  可有人懂得隐藏,而有人就更愿意干那肮脏丢脸的事。
  左衷忻发现,一些学堂的学子在穆宅的后院架梯子。高墙高梯,古往今来,为的都是一睹墙内佳人芳容之事。
  他们爱看墙内女子嬉戏,夏日衣着轻松,他们不仅爱看更爱说,今日看好明儿便聚在一起分享。左衷忻知道这群人心中那点腌臜事,闲暇时更会去花楼,也不愿与他们为伍,可不知道何时在他们的对话听见“穆家娘子”几子,一时间耳中轰鸣,血气上涌。
  他没有办法与他们争执,寻了个午饭前的空档,在他们的菜中下了泻药。那日下午,这几个人的肚子就没消停过,最后只能坐在茅厕里等郎中上门问诊。
  左衷忻还将穆家后巷的梯子拿斧头砍断送给了沿街的乞丐拿去卖钱。他没有办法靠近她,但是也有自己的方法保护她。
  可他做的事还是被那些人发现了,他们将左衷忻堵在暗巷里,当头罩下臭篓子拿着棍棒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口中亦是唾骂不止——
  “你这个臭牛子!天天跟在我们后面偷听偷学,考进个秀才就当真以为自己能青云直上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没爹没娘,养父养母也是个穷光蛋,还是个病痨子,你就算是真有才学又怎样?你就算是真能中举又怎样?你有钱上京吗?有钱住得起客栈吗?你就算是中了进士,有权有势有能耐让满朝官员巴结你拉拢你吗?你个土包子能吗?”
  “还妄图觊觎穆家娘子?哈哈哈你不会以为我们不知道吧?你天天待在廊下是听课吗?你不还是跟我们一样再看她,你还敢自诩清高?你还觉得你与我们不同?左吉郎啊左吉郎,看看你自己配不配吧?配不配和我们待在一起,配不配喜欢穆家娘子。你如果不知道啊,那我来告诉你……”
  “呸!”
  那几人哈哈哈哈大笑,朝他吐着唾沫,正要解开裤子,却听巷子外传来一声大喊:“住手!”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一个小姑娘带着几个小厮站在巷子外,气势汹汹——
  是穆宜华。
  第114章
  是日, 穆宜华方从城外踏青回来,想跳下马车买点吃食回家,不料看见几个穿着明知学堂学服的人拖着一个瘦削男子进了暗巷。她心忽然被揪起来, 几步上前听见巷口传来拳打脚踢之声。
  穆宜华震惊, 转身向家中小厮一招手, 自己率先冲了上去大喊:“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那几个人扭头一看, 竟是穆宜华,连忙拿袖子遮住脸跑了。左衷忻头上还罩着篓子,烂菜叶子挂在他身上,满身污泥。
  穆宜华上前要去扶他,被他厉声喝止:“别过来!”
  穆宜华脚步一顿, 没有上前,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左衷忻背对着穆宜华伏在地上, 篓子从头上滑落,好似一块遮羞布被揭走,左衷忻立马将脸颊捂住。
  “你……你需不需要找大夫?我们马车……”
  “走啊!”左衷忻的肋骨好像已经被敲断,他不清楚, 只是疼得额头直冒汗。他到抽着气,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别过来……别过来……”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喊他却不知道名字, 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就只知道是明知学堂的杂役小厮。
  “好、好吧……”穆宜华犹豫离开,“你, 你记得自己去找郎中啊。”
  “走!”左衷忻亳不留情面, 他一点儿都不像穆宜华看见自己这个狼狈窝囊的样子。
  穆宜华的热忱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悻悻而归。之后的讲学日,也只有穆同知一人前来, 不见穆宜华。
  左衷忻没什么内伤,在床上躺了几天后回学堂,不见她的身影,心中无措——是自己当时的语气太重了吗?她好心助我,可我却拒绝得如此决绝。任谁被吼成那样,都不会再愿意见自己了。
  左衷忻这样想着,好几日课都听不进去。
  那些打人的学子避了几日风头,见无事发生,便又来上学,看见左衷忻仍旧不声不响地做着杂役的活,嗤笑一声从他身边走过。
  左衷忻抬眼看了看他们,低下头默不作声。
  明州秋闱将近,所有的学堂学子都在忙碌。秋深夜静,唯有花楼奏乐吹笙,歌舞窈窕好不热闹。左衷忻立在楼下,看着楼上那群学子喝酒取乐,勾了勾嘴角。
  翌日,还醉倒在温柔乡的年轻学子们被一把揪起了耳朵,他们迷迷糊糊睁开眼,是明州的学官与父母。
  官员不得狎妓,何况功名在身的学子乎?秋闱在即,那些“苟富贵、勿相忘”的豪言壮志,终究是变成了梦幻泡影。
  左衷忻还是早起在学堂里勤勤恳恳地扫地,秋风起,落叶满地,他将落叶扫到一处,打开学堂的门,看见穆府的马车在大门外停下,一只纤细的手从里撩开帘子。左衷忻心头一惊,连忙拿着扫帚躲在一旁,看着众人走近学堂才敢现身。
  穆宜华的脸色有点苍白,她未施粉黛,用面纱遮挡着面容,神色疲倦,应当是大病初愈。
  左衷忻呼吸一窒,只觉心上有细细密密的针在扎着自己,他低下头,不敢看她。
  穆宜华好像瘦了一圈,听讲时有些魂不守舍,穆长青依偎在姐姐身侧,乖巧地给姐姐披上裘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