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穆宜华仿佛没有听清:“什么?”
  “我让你走!没听懂吗?我让你走!”
  穆宜华的胸膛激烈地起伏,慌忙穿好鞋子就往殿外跑去。
  守在外头的侍从们吓得纷纷让开,穆宜华随便逮了一个人:“大狱在哪里?”
  内侍遥遥一指,穆宜华提起裙摆快步下阶。
  “穆宜华!”赵阔在身后大声一喊。
  穆宜华猛然回头——重叠宫阙间,侍从垂首叩拜,赵阔深衣广袖,挺拔威严。他于风中茕茕独立,遥望着渐行渐远的年少爱人。
  穆宜华的眼睛被泪水迷湿——这一去,是此生不复相见。从前的爱也好,恨也好,十几年年少相伴的光阴,便犹如滔滔江水,散诸人间。此后垂垂老矣再忆过往,不过一句“兰因絮果”尔尔。
  缘分已尽,柳毅龙女的佳话仍在流传,而他们的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穆宜华最后望了他一眼,决然扭头,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去。
  她褪去礼服外裳,将头上的珠钗翠钿摘得一干二净丢在路边。
  长发披散,衣衫单薄肃静。可她却丝毫不觉得冷,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出宫墙去了。
  -
  穆宜华一路跑到诏狱,被看守的士兵拦下。她急于说话,士兵瞧了一眼他身后的人便挪开长矛让她进去。
  “齐千将军?”穆宜华回头看他无不惊讶。
  齐千笑了笑,抬手为她引路:“穆娘子折煞我了。谁都能叫我将军,您和陛下可不行。”
  “陛下让你来的?”
  齐千没说话,带她走到一处牢房前。白光从墙上狭窄的窗户照进来,直直地打在左衷忻脸上。他面壁静坐,垂首冥思,听见响动也不回头:“是齐千将军吗?”
  “正是。”
  左衷忻良久叹出一口气:“到时候了是吗?”
  齐千看了穆宜华一眼,笑道:“是啊,到时候了。”
  穆宜华扒着牢门,望眼欲穿:“吉郎。”
  左衷忻闻声瞳孔瞬间放大,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只见穆宜华披散着一头青丝,身上红袍广袖,玉革云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今天竟然能在诏狱里看见穆宜华——是赵阔给予他的最后的怜悯了吗?
  左衷忻立即起身上前,隔着牢门紧紧握住她的手:“你……你……”
  他如鲠在喉,说不出半句话来。
  “今日是你我成亲的日子啊,你忘了吗?”
  左衷忻心口像是被谁重重锤了一下,鼻头一酸,眼泪险些下来:“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可如今……赵阔他是不是,是不是逼你……”
  册封大典皇后独立前来,不是穆宜华以自己的自由换取他的自由,那就是赵阔以权势威逼她,让她屈从自己。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有意隐瞒,是我……居心不良酿成祸端,不管赵阔他用什么东西与你交换你都不要答应,你走吧,宜华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不要管我,你就当……就当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我。齐千将军,我求您,我求您带她出去吧。她在宫里真的……真的……”
  “会死的”三个字左衷忻根本说不出口,他怎么忍心穆宜华是这样的结局?
  穆宜华听他讲得话奇怪,顿时明白过来他会错了意,一巴掌打在栏杆上,骂道:“好你个左衷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这样对你,你还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哪是丢下你一个人……”
  “我既选择了你,日后凡是必得是我们二人一起面对。我穆宜华没有这个本事和担当吗?凭什么事事就都要你一个人扛啊?别说这回陛下是放我们走,就算不放我们走,我们也要一直在一起。”
  左衷忻愣了愣:“等等,放我们走?”
  他这疑问听得穆宜华心中更是生气:“怎么?你难道还以为我愿意做这个皇后?”
  左衷忻将穆宜华的打骂尽数收下也不还手,他连声道歉,捉住穆宜华的手问齐千:“这是怎么回事?”
  齐千笑了笑,清清嗓子高声道:“传陛下口谕——”
  穆宜华与左衷忻纷纷行礼跪拜。
  “文化启德,艺祖有约,不诛大臣言官。故七祖相袭,未尝辄易。然自汴京之难六载有余,诛罚为甚,可叹可惋。翰林左衷忻智足决疑、运筹帷幄,才足御侮,德足辅世,抗金有功。然居功自傲,不敬君上,多出隐言诳语为世人耸听。朕念其功,不计死罪,着降官贬为福州节度副使,即日启程。”
  不计死罪,只是贬官。
  穆宜华喜极而泣,连连磕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左衷忻还未能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嘴:“那宜华呢?”
  齐千笑而不语,穆宜华又打了他一下:“我自然和你一起啊。”
  “当真?”左衷忻不敢相信,怕她是骗自己的。
  穆宜华叹道:“我没骗你,三哥他……放我走了。”
  “他放你走?他想明白了?”
  穆宜华浅笑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不管他有没有明白,我是想明白了。”
  左衷忻垂眸看着她:“福州地处偏远,人生地疏,你当真……愿意与我同往?”
  穆宜华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你说呢?”
  -
  穆宜华与左衷忻回家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穆长青正趴在窗前桌上睡着。
  他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合眼,昨夜烧着炭火在房里看书直到天明。
  说是看书,神思却早已神游太虚。官府放皇榜说官家要册封穆宜华为皇后,他们穆家的身世也因为这一圣旨在整个明州城传开。
  先参知政事,殉国忠臣穆同知之后。这让穆宜华此前所有的义举都有了解释,但百姓们仍旧是感佩万分,同时又不免唏嘘君夺臣妻的戏码,担忧他们这个还没上任就被捉回去的左知府的命运。
  穆长青嫌烦,年后除了收账便也不再出门,全权由柳如眉代劳。
  眼瞅着册封大典的日子近了,他马上就要成为国舅。放在别人身上是高兴地睡不着,可穆长青却是愁得睡不着,今早也是天亮时才枕着手迟迟睡去。
  府中小厮的敲门声将他惊醒,穆长青刚想抱怨,小厮就冲了进来要把他架走:“公子公子!当家的回来了!”
  “什么?”穆长青以为自己睡糊涂了。
  “当家的!大姑娘啊!她回来了!”
  辛秉逸柳如眉春儿早已闻声而动,发财也跟着冲了出去,穆长青不甘落后,几步冲出屋跨过栏杆直奔大门。
  穆宜华与左衷忻从晨曦微光中渐渐走来,穿过回廊曲折,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穆长青呆愣住,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完了还要柳如眉也掐他一下。
  柳如眉打他:“姐姐就是回来了!”
  “姐姐……姐姐!”穆长青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把抱住穆宜华,眼泪倾泻而出,牢牢地抓着她哭个不停,“姐姐……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呜呜呜呜呜……”
  穆宜华哭笑不得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拔下来:“好了,二十岁的人了还哭成这个样子,平白惹人笑话。”
  “我不……”穆长青已经长得很高了,他能够将穆宜华整个抱在怀里,像棵大树,“我都急死了,封后的诏书下来后我就没合过眼睛,我就怕,我就怕……皇宫一点儿也不好,还不如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穆宜华擦去他的眼泪:“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穆长青高兴地挽住穆宜华的胳膊:“那不走了,对不对?左郎……姐夫呢?姐夫还做明州知府吗?”
  穆宜华垂眸,推了推他们:“进去说吧。”
  穆宜华将在杭州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穆长青坐不住了:“不行不行,不能去福州!那么远的地方,方言听不懂,吃食也不习惯。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左郎君去做的还是一个没有实权节度副使,又是贬官而至,那儿的人指不定怎么欺负你们!”
  “谁说的福州是穷山恶水?”穆宜华借解释,“福州跟明州一样,有码头的,是鱼米之乡。虽说气候时节可能比明州燥热多雨,但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之地……”
  “不行!”穆长青反应很大,“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不等穆宜华说完,转身就回了自己屋子。穆宜华看了左衷忻一眼便追了过去,柳如眉也跟了上去。
  “长青!”穆宜华拍他的房门,“你在闹什么!”
  穆长青没有应下,穆宜华径直开门走进去,只见穆长青坐在榻边侧过脸去不瞧她。当姐姐的一看就知道他在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