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百姓摇摇头,道:“既说白帝归来之际必有花雨可观,那我且问,这花是谁散的?又是打哪儿来的啊?”
  “好问题。”道士蓦地一滞,思量半晌,才慢慢道,“听说这百年间的花雨……或许都由千洲的少宫主所为。”
  ……
  可暮兮晚这次压根不打算为楚扶昀散花了——她不干了!谁让她还在生楚扶昀的气呢!
  这两日,她误打误撞的已经碰落了不少木岁树上的花瓣儿,她坐在木岁树上,将这些花瓣兜在怀里,沉沉叹气。
  难。
  太难了,不可能寻出来的!
  暮兮晚心想,虞辞的这个要求太严苛了,没有答案的,因为“最美”二字从来没有定义,所以哪怕她把木岁树薅秃了!都不可能寻出真正的木岁花。
  木岁树在死去,花瓣儿在飘落,她猜测,或许真正能重塑仙体的木岁花,从来都不存在。
  偶尔,她在树间休憩时,也会听见一些上香敬仙的百姓在互相交谈。
  “……所以少宫主为何要为白帝散花?世人皆知他们貌合情离,当年的轰动十洲的仙姻也不过各为己利。”
  “谁知道呢,保不准是这位潇洒自在的少宫主在虚情假意里先动心了?”
  暮兮晚听得这些闲话,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我没有。
  她悄悄在心里这样反驳。
  当年方外宫将她送到白洲,下了一道法旨,令她杀了楚扶昀。
  可楚扶昀镇压天下所有的不公暴逆,灾滞劾掠,披着一身杀伐之气,哪怕她成了他名义上的“仙眷”,两人间也毫无感情,想杀他,她没有任何机会。
  起初为了接近楚扶昀,暮兮晚才搞出这么个散花仪式,意在改善她与他之间淡泊如冰的关系。
  可后来,当她厌烦了这种逢场作戏的伪装,想要停止这一切时,她却发现她没办法中断这一‘请君散花’的习俗了。
  因为百姓们都很喜欢看。
  当今十洲四时不正,花少叶稀,天下凡尘民众似乎对这一奇观颇感兴趣,甚至十分期待。
  大家说,这是天下最美的花雨。
  暮兮晚完全不忍心看到百姓们失望而归。
  于是她只能一次又一次驾着踏云楼船乘风入青云,在无人的九天上散花落凡,逐渐养成了习惯。
  她想戒掉这个习惯。
  反正楚扶昀也一向不在乎这些,这么多年了,他对‘散花’这一仪式从未有过任何半分表示,想来是不喜欢的,更何况,他肯定也在生她的气。
  她不想自作多情。
  阳光照人,茸茸地暖意透过树梢映在她脸上,跳过来,跳过去。
  风一吹,木岁的花瓣再次扑了她一脸。
  暮兮晚措不及防又被砸了,她再次半恼半嗔地同木岁树争辩起来。
  “你又碰瓷!”她拍了拍花瓣,将它们兜在怀里,任性的抱怨着,“你是三十三重天上的星星下凡,怎么能这么娇气呀。”
  花瓣儿还在簌簌落下。
  暮兮晚声音低了下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噗的一笑——嗯,楚扶昀也很娇气,他连船都晕,让她不得不将返魂香分他一半。
  “喂,三十三重天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木岁树不理她。
  暮兮晚垂下眼睑,等了良久都没等到答案,半晌,她自言自语似的又问了一句。
  “你身上最漂亮的那朵花……到底在哪儿呀。”
  起了风,风吹过树梢花瓣,沙沙的,簌簌的,一时间连天地都安静了。
  木岁树没有回答她。
  暮兮晚独自一人抱膝坐在这场带着馨香的风中,安静沉默的,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看见了广袤无际的江水,看见了连绵如云的军帐。
  看不见他。
  ……
  第三日,楚扶昀攻下半灯城。
  四海十洲无人不知,这位自非凡尘人物的白洲帝主叱咤天下,并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凭仗,他平日最用得趁手的也不过一法宝,一兵器而已。
  法宝名唤“山河破军棋”,相传,此棋借天地为经纬,倒映出整个十洲的江海山河,楚扶昀执棋起落,以搅弄风云,主掌兵戈。
  兵器唤作“尘世七杀枪”,不过比起破军棋,此枪倒显得颇为神秘,几乎少有人真正见过,毕竟一旦白帝真的现兵器,那必然是流血漂橹的动荡。
  楚扶昀在世人面前亮七杀枪曾有过两次,一次,是他一统白洲,任白洲帝主的战役。
  另一次,则是在十二年前——白帝提枪差点儿杀穿了方外宫。
  谁也不知十二年前发生过何事,只知白帝在拎着沾血的七杀枪从方外宫出来后,孤身穿过寂寥无垠的生死之地,恹然地走向阴司黄泉路。
  说是寻人,没寻到。
  后来,白帝长居灵台山。
  十二载。
  而今,楚扶昀攻下半灯城,这破军棋与七杀枪,他一样都没动用。
  半灯城的城主虞雍不配,仅此而已。
  楚扶昀踏入半灯城军营时,阳光喷薄而出,他背着光,披着挂,不疾不徐地行走在一片战战兢兢,凄凄惨惨的战场上。
  半灯城虞雍麾下将士们本就军心不稳,见白帝涉天光而来,更是缩首归降。
  虞雍败阵后穷途末路,退不得,逃不掉,挨着一身伤倒在地上,冷汗涔涔。
  楚扶昀微笑着向
  他走来。
  虞雍吓得直打哆嗦,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见到真正的,杀神一样的人物走向他,一时间所有的情绪全没了,只剩下最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
  恐惧漫长无比,虞雍没了任何理智,他颤抖着想试图再去寻自己的兵器,以求搏一线生机。
  可下一瞬,他手中兵器化作齑粉。
  “敢在我面前动兵戈。”
  楚扶昀的笑意彻底敛去了,眸光冷寂,声音却慢条斯理。
  “你活腻了?”
  虞雍大骇,紧接着,他感到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柄以法术凝成利刃穿心而过。
  楚扶昀抬手捻诀,轻松随意地将利刃寸寸推进虞雍心脉处,碾,绞,难以忍受的折磨压着地上狼狈如泥的人。
  虞雍在濒死中挣扎,他终于反应过来——楚扶昀是要他不得好死。
  “十二年前和袁涣轩联起手来算计她的时候,没想过今日?”楚扶昀眉眼清冷,如深秋霜寒。
  虞雍一瞬间就听明白了楚扶昀话语中的“她”是谁。
  他破口大笑:“好你个楚扶昀!你居然真的动了心,你居然真的会为她动心!”
  楚扶昀笑而不答。
  虞雍的笑声逐渐癫狂,渐渐的,他声嘶力竭:“所以暮兮晚果然是三十三重天上的另一位……”
  “嘘。”
  楚扶昀看上去十分冷静,十分的和颜悦色,他只是慢慢的笑,笑得令人惊惧。
  “有些秘密,咽回去。”
  下一瞬,虞雍在他随手的法术之间,灰飞烟灭。
  楚扶昀收了目光,他望着胜负已分的定局,再度负手一挥捻诀起阵,周身金光流转,只见势不可挡的法术浩浩荡荡覆盖了整座半灯城。
  “长明在此,自天降灵,任凭千军万马,无量兵刀,谨听敕令。”
  “止。”
  随着楚扶昀一字一句的敕令降下,霎时,半灯城所有兵戈停止,所有动荡平息,一切尘埃落定。
  ……
  暮色时分,楚扶昀率军回了请花关。
  过了江,夕光昏昏照人间,傍晚残阳下,天地一片苍黄。
  请花关的十里长街上,有成千上万的仙家人,凡尘客相聚观看,纷纷翘首以待。
  他们不为恭候白帝归来,只为等一场花雨。
  可是这一次,没有花雨了。
  楚扶昀在乘马踏进关内那一刻,就明白,少宫主还没原谅他。
  暮光黄昏,广袤的天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花瓣落下。
  迎接出征归来的军士其实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儿,倘若此次出征的主将不是楚扶昀,而是东洲寻常武将,那么于情于理都该是虞辞前来犒劳兵将。
  每逢将军归来,自有主君相迎。
  但这天下唯独楚扶昀是个例外。
  因为他自己既是一军主将,又是一洲主君,谁能有那个胆量,有那个资格敢来迎接他?动一步,都是逾矩了。
  所以在暮兮晚未曾来到白洲时,帝微垣的仙卿都是恭敬肃穆地安排祭祀典仪,虽然陈旧古板,但也总比没有的好。
  而祭祀的内容也很古板,就是照本宣科的诵读问问——一路辛苦,将军是否安好?
  楚扶昀只觉得应付这些老规矩很累,干脆尽数撤了,反正,他对冷清寂寥的环境也习惯了。
  直到楚扶昀在白洲看见一场花雨。
  他的少宫主悄悄躲在云端上,暗中为他降下这天底下最美的典仪。
  那也是楚扶昀见过的,最美的花。
  可今日,请花关哪怕人头攒动,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很久,很远,也没有等来半个熟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