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很难说这张照片现在给她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迟柏意回想了一下,自己被骗好像也就是半年前、年初的时候,至于钱琼……
  好像是十五之后?
  当时她因为过年还在值班而深感寂寥,所以在打开那个慈善小软件的时候乍瞥见这惊鸿一现的脸,本着能叫一个人过好年也不错的想法,头一次付了款——
  也就几千块钱,兴许回头这人能给家里人治好病就能安安心心上学,不用再偷空闲打工了呢?
  挺好看的小姑娘,这个年纪在外头打零工会被欺负的吧……
  迟大夫感动了自己半天,兢兢业业继续上班去了。
  班没上半个月,这慈善平台和软件就跟着什么明星诈捐什么恶意骗捐什么侵犯肖像权一起上了新闻,闹得还挺大。
  这时候迟柏意还觉得也不一定,万一这里头真的就有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呢?
  万一有些人确实就是差医药费什么的,可能只是没差那么多呢?
  然后,她的好发小,比她钱更多脑子更简单心更善良的钱琼就来了。
  带着她被骗了差不多十几万的聊天记录一起来了。
  俩不差钱的苦主交流完人心险恶,钱琼在她面前拍着大腿声泪俱下地说:
  “我哪儿知道她说她长得显小就真那么小啊,我哪儿知道她说她现在跟照片上不太像那就一点儿不像啊!啊?”
  那是有多不像?
  “从脸到气质再到身材,没一点儿像的!”钱琼说自己又是买花又是订蛋糕又是餐厅包场的等了四十分钟,结果门外头走来一看上去都不像成年人确实也不是成年人的小孩儿……
  “我问她这照片哪儿来的,她说那是她表姐。表姐好看她没那么好看,所以用了人家照片。”
  “我再问,她就说可是聊了那么长时间是真的喜欢……”
  你看我长得也不差东西都还你咱还是继续谈好不好,我用照片骗了你我给你道歉……
  迟柏意被她这个好像很跌宕起伏的故事给说傻了:
  “那……你就这么跑了?”
  “那没有。”钱琼振振有词地说,“我就是为照片上这位来的,哪儿能见不到人呢。”
  所以她就让人家把这位表姐也请来一起吃个饭……
  最后拉拉扯扯说了有半小时,这位表妹总算说了实话——没有表姐,照片是网上找的。
  钱琼只好捏着鼻子认栽,花拆了让人拿回去插瓶,蛋糕让人拎走,餐厅退了带去吃了顿肯德基,最后踩着油门提心吊胆地给人小孩儿送回了家,带着自己过去一年送的所有东西灰溜溜开车走人,一路上都很害怕人家的家长追出来骂人报警……
  话已至此,迟柏意也很好奇这照片上到底是何方神圣,钱老板大大方方拿出手机给她一亮——
  不错,就是那位马路牙子杀手。
  据说家里有位淋巴癌患者勤苦俭学的小苦瓜。
  事情过去了半年,钱琼继续在她的生意里厮混,迟柏意也在忙碌中把这这张脸已经不知道抛到了哪个记忆角落,然而她忽然就这么出现了。
  就这么出现了!
  人生果然各式荒唐。
  “人生果然处处充满惊喜。”电视上的主持人抑扬顿挫地说。
  钱奶奶站在电视前面跟她们讲:
  “多多送小迟回去,下午了也还热着呢,不过过几天就要下雨了,你们都自己注意别叫大人操心……”
  两人一起答应着往外走,钱奶奶抓着保姆一路给她们送到了大门口,被迟柏意给劝了回去。
  钱琼去开车了,迟柏意想着左右没事,干脆往小区外走,边走边等她。
  顺便再看看这个她几乎是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树还是一样密密地遮住中间小道,亭台假山,穿过亭间山中的活水一样在脚边流着,两边欧中式混搭风的房子一栋一栋隔得远。
  小时候钱琼老在自家阳台上抓着铜角朝她们家吹,听到了她就出来,听不到钱琼就自己趴那儿吹个半天被钱奶奶发现拎回去,或者钱奶奶过来把她拎到钱家去……
  她妈倒是不怎么管她,一天都在公司或者画室忙着。
  那时候这套房子还没有卖,奶奶也没有在一气之下回老家,老妈也没有甩手出国,她还是大人嘴里那个最听话懂事的迟柏意。
  一晃,她们都长大了,钱奶奶看着也比年前更……脾气更大了。
  今年应该没事了,估计能回老家去过年?
  她出了小区,站在路边望着天边烧红的晚霞发呆。
  呆着呆着,一个毛茸茸的、憨态可掬的影子晃了过来。
  迟柏意回过神看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的玩具熊。
  不是当下的布朗熊这类的短绒熊,是小时候抱在怀里睡觉的那种泰迪熊,肚子鼓鼓的,全身上下的毛打着卷儿,看上去非常蓬松,棕色的,挎着个小篮子。
  它走近,迟柏意看见它毛茸茸的脸上那对眼珠子也是透明的棕色。
  熊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距离停了下来,笨拙地朝她晃动了一下手里的小篮子,并且弯了弯腰,伸出了一只熊爪。
  很经典的一个动作——
  我可以邀请你跳支舞么?
  被一个人邀请作舞伴是很无趣的,可被一只毛绒小熊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当下。
  一个吹着微风的傍晚,天边的晚霞层层叠叠,夏末秋初,路上甚至没有多少人。谁能拒绝一只缓慢又笨拙地朝你走来的小熊呢?
  迟柏意看了一眼它篮子的传单,笑着伸出了手。
  熊在她手掌上轻轻拍了一下——
  绒毛扫过掌心,软软的,有点痒。
  迟柏意心里一动。
  接着,小熊从自己挎着的篮子下面抓出了一把糖递到了她面前。
  很多种颜色的糖,被透明的玻璃纸包着,上面印着草莓芒果蓝莓菠萝,大概是看她不动,那只熊爪向前又伸了伸,另一只爪子抬起来,做了一个思考的动作。
  “挑一个?”她问。
  熊点了点头。
  那就……挑一个?
  不等她动作,一只手从她背后伸了过来,精准地捏起了其中一颗。
  这么一耽搁,迟柏意的动作就慢了一步。
  她往左一扫,钱琼站那儿一面拆糖,头也不抬地说:
  “挑啊,再拿个菠萝的,你不就喜欢个菠萝吗?”
  话音刚落,熊嗖地一下把爪爪收了回去。
  俩人都愣了。
  迟柏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熊攥着那把糖,另一只爪子从篮子里扯出几张传单,“啪”地一下拍在了她还停留在半空中没缩回去的手上——
  动作很大,声音很响,痛倒是不痛,就是……
  它怎么好像生气了?
  就是生气了。
  小熊转身直接跑了。
  带着那只小篮子,还带着那把她都没来得及挑的糖……
  迟柏意甚至看见它边跑边在往下掉东西,稀里哗啦的。
  她转头跟钱琼对视了一眼。
  钱琼嘴里还含着糖,直眉楞眼地说:
  “怎么了,不……不能给我吃啊……”
  没人回答,熊吧嗒吧嗒跑远了,留下一缕很清淡的香味……
  陈运跑的自己脑浆子都快甩出来了才停下脚,一把把那个硕大无比的头套拽了下来。
  太热了真的,这头套往脑壳上一扣跟扣了个蒸笼一样,闷得人简直透不过气。
  现在摘了,才发现外头原来是有风的。
  只是这风吹着也跟没吹一样。
  她把身上的那破玩意儿干脆也扒了下来,直接坐在了绿化带边上。
  坐了一阵吹了会儿风,那种犯着恶心的晕眩感下去了,嘴巴后知后觉开始干渴起来。
  之前抓着的那一小把糖硌在手心,包装边缘就扎在指缝中间。
  她低下头,摊开手看了看,一个一个把包装拆开全塞进了嘴里——
  草莓味菠萝味蓝莓味菠萝味菠萝味……
  全是该死的菠萝味儿!
  这味儿怎么就这么冲呢!
  没嚼两下,嘴巴里口水跟风干了一样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前一阵一阵闪出五颜六色的光点,世界慢慢暗了下去……
  陈运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往下滑——
  这样不行吧,容易砸到脸吧……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重重地跌下去,又起来,再跌下去。
  身上开始出汗,闷得透不过气,却还是在出汗,从中午戴上头套开始的那种眩晕感再次席卷而来,像条大河,轰轰烈烈淹了过来。
  她终于不想再想了,朝后一仰……
  灌木丛挺好闻的,小叶黄杨还有点香。
  失去意识前陈运最后担心的只有一点——
  她在想:这地方应该没有狗来拉屎吧……
  不要吧……
  好像是一双手托起了她的脑袋,有苍蝇在叫,嗡嗡的……不是,好像是人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