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又回去,她慢慢地开口:
  “有。”
  陈运一下子眼睛亮了。
  “但不太好干。”迟柏意看着她,“我们这边人多,保安也比较负责,被抓到之后可能会搞得比较难看。而且……”
  而且现在不管是病人还是医院方面,都很厌恶这样的事情——
  不少人从外地来着急挂号看病挂不到号,几十块钱的挂号费一转头就变成了几千。
  有些病人家里条件并不好,懂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病还没看却花了一笔根本不该花的钱,还要对帮忙的人点头哈腰的道谢……
  不过这些她并不想跟陈运说。
  陈运看起来不清楚这些,她好像就是……
  就是看上去挺干净的一个人。
  各种方面的干净。
  跟社会隔了层壁似的干净。
  当然,她总是很累,很憔悴也很狼狈,也确实有些地方跟普通人很不一样——
  比如那部学生(老年?)按键手机,比如手上的伤,比如与曾经的骗子形象并不相符的穿着打扮。
  然后说出来的话也一次一次在刷新她的上限……
  迟柏意觉得自己真的可能已经失去判断力了,到这时候她都在想,陈运到底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被家暴了?或者更糟糕?
  她好像真的没有这个识别能力——
  缺钱,然后听说干这个能赚钱,所以直接就来打听准备去干了?
  没有想过这个很可能会是一个违法的事情?
  迟柏意尽可能地想说明白:
  “……所以就算保安抓不到,被其他病人或者医院的人知道也很糟糕,会挨揍的。”
  没错,就是会挨揍。
  她看起来好像明白了,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好多。
  “医院附近还有条小吃街,隔壁是南尖大厦。”迟柏意给她指了指:
  “附近人流量很大,短期长期招聘都会很多,大学生应该更容易能找到地方。缺钱的话你可以试着再找找看看,别那么……着急。”
  对,这家便利店好像就在招夜班店员吧……
  算了,夜班还是挺不安全的。
  而且,就算她没在上高中,大学也有宵禁的。
  “知道了。”
  迟柏意看着她肩膀塌下去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冲自己轻轻笑了笑:
  “谢谢你,迟大夫。”
  迟柏意说:“别……不用谢。”
  她脚步有些磕绊地走了。
  人走了大半天,迟柏意还站在原地想:
  她是怎么知道我姓迟的?
  想着想着一摸包,她又想起来——
  下午去救熊时捡到的硬币,好像忘了还……
  第6章 几如一袋月光。
  钱琼很不能理解她:
  “那你拿的时候怎么想的?”
  迟柏意垂着眼想了半天,道:
  “就想着……当药钱了吧。”
  “那不完了?”钱琼按铃喊服务员买单,回头还在碎碎念:
  “不就是个之前见过一次的病人嘛,虽然看着是辛苦了点儿,你也不用这么牵肠挂肚的。这世上倒霉的人多的去了……”
  “你要一个一个救死扶伤啊。”
  见迟柏意坐那儿不说话,她又贴过来把人肩膀一搂:
  “行了,知道你看人脸好看,好看的人也多了去了,今晚有空跟我玩儿去?别一天天下班就闷在屋子里,闷在屋子里也找不着对象。”
  “不去。”
  “去呗。”
  迟柏意含了口酒,手指在杯子外壁打着圈磨着,没理她。
  “说真的柏意……”她又坐了回来,
  “你差不多该跟这些人打打交道了,当医生当够了不得找条路子走么?而且也没你想的那么难受,大家都差不多,吃吃喝喝玩一玩,有中意的试着处一处,也省得迟老师每回打视频来催你吧。”
  “你迟老师暂且没空打视频。你有什么话直说。”
  钱琼笑了笑,伸手把她杯子拿过来看了眼,一仰头闷了,再把杯子甩给她:
  “那去老周那儿看看吧,真的,你别笑……你这样不行——你知道我前几天遇到明和,她跟我怎么说吗?”
  迟柏意懒得听。
  “她说当时大家都年轻,也不懂什么感情,但好歹也算打小互相都认识,你不给什么原因就分手了,她也没话说。毕竟是她先追的你。问题是……”
  问题是她们真的在一起过吗?
  “我就不说亲个嘴了。”钱琼声音不算大,不过这个包间很隔音,就显得她声音更大了,“牵手拥抱这种正常人都能接受的东西,你都受不了……”
  迟柏意没忍住打断了她: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受不了,就是没感觉。”
  神的个感觉啊。
  钱琼气结。
  “行行行,你没感觉。”钱琼冲她点头,“人家没感觉是烦,你没感觉是恶心。你能明白区别在哪儿吗?”
  “人家烦了恶心了就换人,脸不行换脸,性格不合换性格,三观不合换三观,性别不行换性别……你别看我我就说说,性别这也没法换——你呢?打算直接换个脑子?这辈子单身着过吗?”
  迟柏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她又一口气接了下去:
  “当然你单身也没问题,只要你愿意,问题是你愿意吗?”
  迟柏意被她牵强附会的歪楼逻辑已经打败了,就坐那儿听她输出:
  “你又不愿意,就这么坐家里干等着个什么有感觉的人从天上给你掉下来,然后跟迟老师也没话说,跟以前的朋友同学也不打交道,跟谁都是稍微亲近一点你都能搞崩了……”
  “十几年了,你认识过一个新的人吗?”
  “一个除了病人你能简单的、什么都不想就能亲近的人,让你感觉感觉?”
  隔间里沉默下来,迟柏意目光越过她,望着她背后墙面上的梅树。
  钱琼站起来,准备走了:
  “真的不跟我去玩儿?”
  “不去。”
  主要是她玩儿的多半又是那些地方,玩儿也不是玩儿,话里话外都是人和事,去一趟得少十年脑细胞。
  迟柏意嫌弃地挥手赶她:
  “赶紧走吧。”
  免得我烦你话多……
  “玩来玩去也没见你谈成一单的。倒贴钱赚智商的,你是你们钱家第一人。”
  赚智商的人不可一世地走了,丝毫没有被打击到。
  她走得利索,迟柏意反倒有些羡慕。
  能在这儿把人苦口婆心说一顿一扭头又走得风轻云淡的,除了她没别人了。
  就像同样是被骗,钱琼被骗的还更惨,结果正主就在面前此人是也一点儿没认出来,迟柏意不知道是该说她心大还是忘性大。
  哦我在家坐等感觉中人从天而降,你整天跑得见不着人影也没见你有个亲亲对象不是?
  就这还有空操心别人的感情生活?
  可现在一个人坐这儿了,把那把硬币再次掏出来看,她再次想:
  所以当时,给那只晕过去的熊喂药喂水,接到同事的救场电话之后,她拿走她手边掉下来的硬币时,在想什么?
  当你还我了?
  就这样结束了?
  还是……
  如果再能遇见……
  你在哪个学校呢?
  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那么现在呢?
  真的又遇见了,她也确实还了——
  连着第一次在药店欠的那几毛钱和昨天下午的药钱,以及贩卖机吞进去的那些,甚至还多出来不少……
  那么现在是谁欠谁?
  还算的清么?
  硬币被她装在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在灯下熠熠生辉。
  她托着腮,把它们拎起来在半空中,细细看着,看了一会儿,屈起手指轻轻一弹,那光芒便散漫开来泠泠而动……
  清亮的、冷硬的,几如一袋月光。
  “那个谁?去二楼问问,梅字号还有瓶巴罗洛上不上。”
  陈运答应了一声要去,又被叫住:
  “新来的先把后厨垃圾倒一下。”
  陈运只好转头往后厨走,走了几步,领班喊住她:
  “小陈是吧?时结的?你把大厅36号那边的地收拾一下,再把那边的电视打开,会开吗?”
  陈运说不会。
  领班姐姐一皱眉,冲对讲机一顿说,说完看看她:
  “那没事,你倒垃圾去吧。”
  挺大的三桶,倒之前还要分类,陈运分了两袋跑回去拿袋子,领班叫住她:
  “你是按时结算几点到几点?”
  “七点到十点?”
  陈运戴着口罩说“对”。
  她一挥手:
  “倒完换衣服就走吧,正好十点。”
  倒最后一桶骨头什么的时候,江月来了。
  陈运隔着半条巷子喊她:
  “你别进来了,地上全是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