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睡觉了就……
  就真香。
  为什么还是这么香?
  明明窗户是半开着的,明明风使劲儿在往车里灌,明明那个车里的香薰味儿那么大,为什么就是这么香?
  她最近又用了什么坏东西往自己身上糊了?
  洗发水?沐浴露?
  没有,都没有。
  无花果味儿没有,柏子味儿没有,沉木檀香都没有……
  可真的依旧这么香。
  那股香味带着温度,带着呼吸,一阵一阵地溜过来。
  穿月渡廊,熏衣透缕,幽微而隐密。
  像床榻上落下的一根头发,像杯子边沿的一枚唇印,握不住,逃不开。
  陈运把鼻子埋进了自己衣领中,狠狠吸了一大口。
  这声音的确有点响,迟柏意玩着手机,视线往她身上扫了一圈:
  “冷了?”
  陈运保持沉默,假装睡着。
  “冷了就把窗户关上吧。”迟柏意身子朝她这边歪过来,伸出手来在车门下面摁了一下——
  她动作不大,但很慢。
  起码陈运能很清楚地感受到那只手是怎么绕过自己肩膀,手背是怎么擦过自己脖子的……
  自然,更糟的不是这个。
  是车窗蹭着她耳朵升上去之后,那只手连着那条胳膊也没收回去,就那么停在了她脖子后头。
  于是现在陈运就以一个别扭而委屈的姿势扒在车门上。
  睫毛一抖,再一抖……
  迟柏意扶着她脑袋顶的头枕,默默望了她半晌,终于没忍住:
  “行了,一会儿再给你睡落枕……”
  余光中,江月的脑袋使劲儿一抬。
  迟柏意只好将声音压低:
  “别睡了,回去我再跟你说。”
  陈运虚虚张开一只眼:
  “我没睡。”
  迟柏意眯眼笑。
  “我就是微眯,懂吗?”
  “闭目养神。”
  迟柏意微笑点头。
  她脸一别:
  “你爱说不说吧。”
  绝了,这张嘴——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短。
  陈运本来都没想睡着的,可不知道是车里放着的音乐太催眠还是身边的人气味真的太好闻。
  最后微眯就成了真眯……
  眯着眯着,她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响了一阵,人跟飞上天似的再一蹿,静了。
  就那股香气还在结结实实托着她,稳稳当当……
  下车的时候江月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陈运抹了把脸,没发现有口水,再搓了一下眼睛,也非常干净,于是一挑眉:
  “什么事,说。”
  江月不说。
  江月拿一种“你上课没带笔还抢你同桌的书最后你考了个大鸭蛋”的眼神盯着她,嘴角一抽一抽的,最后转头看向了迟柏意:
  “迟姐我先走了。”
  迟柏意揉着手腕,赶紧回头:
  “好的,刘姐,麻烦你再送一下……”
  “不用不用。”江月连连摆手,“我自己走,我路上还得买东西呢,你们……你们忙吧,我走了,走了。”
  说着她就真走了。
  走之前还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陈运一眼,比了个口型:你这头猪……
  ……
  我、那些……书?
  我那些书怎么了?
  陈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扭头问迟柏意:
  “我那些书呢?你看了没有?”
  迟柏意忍笑忍得胸口疼,有气无力地答:
  “没。”
  “哦……”陈运嘀咕着往小区里走,“那你真好,你很有礼貌。”
  迟柏意:“……谢谢?”
  “不用谢。”陈运走得飞快,“你现在可以说了。”
  迟柏意还沉浸在这对鸡同鸭讲的好朋友南辕北辙的默契中,很怕自己开口就笑出声变得很不礼貌,就紧紧绷着脸。
  显然,她这张脸不温柔起来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所以她那个跟谁都没有默契的同居室友看了她一眼,立马改了口:
  “不想说就别说了。”
  迟柏意忙道:
  “我说我说……”
  说了半天,进家门也没说出来下半句。
  陈运转过身正打算发难,冷不丁就听她道:
  “哎对了,你下午的班……”
  “我不上了。”陈运很恼火,“你管真多。”
  “好好好,先让我想想……”
  我想想之前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这头猪……
  我那些书?
  迟柏意扶着门,弯腰换鞋:
  “我想想,我想想啊……”
  “你想吧,想。”陈运叉腰,就那么看着她边笑边穿拖鞋,还穿反了:
  “你需不需要我去买两菜再拎瓶酒?”
  “那倒是不用。”迟柏意趿拉着拖鞋过来,笑着轻轻推她到桌边,扶着她肩膀叫她坐下,自个儿坐在了对面:
  “你想听什么?”
  陈运白了她一眼:
  “你住我这儿,听了那么多,现在聊个天儿还打算让我挑?”
  “那我总得确认一下啊。”迟柏意就笑,“看看你是打算听个响呢,还是打算听个响?”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睚眦必报啊。”陈运声音一下大起来,“你爱说不说我还真就不……”
  “我妈,跟我不熟。”
  迟柏意说。
  陈运半张着嘴:“……想听了。”
  “想听了?”迟柏意笑了笑,“总算舍得对我有兴趣了?”
  此人皱着鼻子摁着桌子往起来站。
  迟柏意给她摁回去,被她反手塞进来瓶可乐——
  多好,多体贴呐……
  虽然动作很粗暴表情也很暴躁吧……
  迟柏意欣然接受,并非常满足:
  “准确来说,她跟我奶奶也不熟。”
  “什么叫不熟?”陈运有点不明白。
  “就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的那种不熟。”迟柏意回忆了一下,“这么说吧——从我记事起,她就很少在家。”
  “她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工作室,自己的画室,自己的团队……总之是自己的很多东西要忙——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是说她是那种什么顾工作不顾家人的事业狂,就是……”
  “就是我大概真的很不符合她的期待。”
  陈运把可乐打开插进吸管,推到了她手边。
  迟柏意笑了一下:
  “谢谢——之前打电话那次,你记不记得,她说我的工作。”
  陈运说记得:“捅鼻子的服务员?”
  “对。”迟柏意把可乐罐子贴在脸颊上,听着罐中气泡爆炸的声音,静静地道: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
  “从我上小学,不,幼儿园吧。就是这样——
  喜欢音乐,我和你奶奶都没有艺术细胞,所以你当然遗传不到;想跳舞,跳舞对现在的女性来说除了自娱自乐毫无意义,况且你的身体条件并不能达到专业地步;想学理科,不不不,理科不适合你,选择文科比较好,法学经济学管理学……”
  陈运已经听呆了。
  “这些更好,适合你的性格,这些未来都是你的舞台。”
  “最后我说我想考公务员,她说一成不变的生活只会使人压抑固守自封原地踏步。”
  “奶奶以前是搞出口的,年纪大了就想待在老家,她不理解。”
  “她……”
  “她其实也试图理解了。”迟柏意在点头,很慢地点头,“她理解了……对,但她就是认为一个人在什么时间就该做什么事。”
  “你应该学文科,学法,最好是学金融,管理公司。你应该在十八岁前拿到小提琴八级证书。你应该在江城读大学……”
  你应该是一个站在我身边,能够独当一面,能够让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更完美的呈现出来的人。
  你应该在三十五岁前有个伴侣……
  这些都是你该做到的……
  妈妈并没有干涉你的选择,对不对?
  但你的选择对吗?
  柏意,这些对吗?
  “她……总在否定我。”迟柏意最后看向她,“我学医也是她否定的东西其中之一。”
  “可你喜欢……”
  “我并不喜欢。”
  陈运看着她,意识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样打断自己的话——
  很干脆,很认真,很冷漠。
  “我并不喜欢。”迟柏意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
  “只是她认为我做不到。”
  “之前我同你讲,我说我在大学里做梦厉害。是真的。其实我的理想很简单,就是为社会做贡献。”
  这句闪耀着进步之光的总结给陈运干懵了两秒钟。
  两秒钟后,她接着道:
  “所以我不喜欢我的专业,也不喜欢这份工作。不过这个工作很不错,使我觉得自己很有用,是一个很棒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