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她当即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她的胸前。
  清晨破晓,当第一缕天光降落在殡仪馆的草坪,程念同沈琂禾带着沈爷爷骨灰准备离开。
  副驾驶上,不小心眯了一觉的程念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看向一旁开着车几乎熬了一整夜的沈琂禾,欲言又止。
  没想到对方却先开口:“我现在回疗养院收拾爷爷遗物,需要我帮你叫车回去,还是等忙完我带你回去?”
  女人的语气平淡里带着一丝疏离,程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甚至幻视对方第一天见面时的样子。
  不,那时候虽也冷淡,却并没有要疏远的意思。
  或许她是刚刚失去亲人,心情不佳吧。
  “我跟你一起去疗养院,然后再一起回市区。”
  少女一番自顾的思忖后斩钉截铁答。
  沈琂禾不再作声,接下来的一路都尤为安静。
  沈爷爷的个人遗物并不多,一个纸箱便能全部装进,最后在他抽屉里找到一本厚厚的日记,里面显露的纸张有点泛黄,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头,不过日记本的封面仍旧保存得完好。
  沈琂禾一言不发将笔记本拾起一并放入箱中,这才发现下方压着一个信封,信封表面黑色笔迹标注着:程念同学亲启
  女人转身对程念说:“给你的。”
  意外了一秒,程念伸手接下。
  “我想拿回家再看,可以吗?”少女捧在怀里轻轻问。
  “随便你。”沈琂禾淡淡道。
  收好物品,二人上车驶离。
  程念望着后视镜里渐行渐远的云山疗养院几个大字,内心感慨无比。
  依旧是沉默无言的一路,沈琂禾将程念送至家楼下便快速离开。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子,程念站在那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就在这时,楼上阳台传来母亲的声音。
  /:.
  “念念?快上来。”
  少女转身爬楼,进家门的第一句话便是:“妈你怎么在家?”
  “你爸带着你姐去给你爷爷拜年了,我留在家里等你,早上吃过了没?”女人关切询问。
  程念摇摇头,“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好意思问沈琂禾要不要吃东西不是。”
  “我早上包了馄饨,给你煮一碗?”池小梅问。
  程念本想拒绝,后来想到从昨天晚上起到现在就什么也没吃,连水都只喝了几口,胃里的确空空如也且抗议过数回,索性点点头。
  一碗馄饨下肚,程念回房补觉。
  她也是在这时才拆开沈爷爷留给她的信。
  老人的字迹隽秀十分工整,看得出来年轻时候便很善书法,也是个文化人。
  [程念同学,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
  身体每况愈下,我能感受到越来越糟糕了,尽管琂禾这孩子一直不断尝试给我用不同的昂贵进口药,上最好的医疗设备,让最好的医疗团队服务。但人体的器官就像是一台机器,老化了再如何维护,也不可能恢复如新。
  哈哈抱歉好像偏题了,今天爷爷我想和你说一说琂禾。
  不知有没有人和你谈及过她的过去原生家庭,我想这孩子闷闷的,一定没和你聊过吧。]
  事实上,沈琂禾还真和程念谈过一些,就在去年那起车祸时,但不多。
  程念换了个姿势侧躺下来双手举着信纸继续往下读。
  [性格缘故,她不愿意向人诉苦,并习惯性封闭自己,遇到事情也喜欢一个人解决,不愿意向人求助。
  可曾几何时,她也是被爸妈呵护宠爱的小女孩啊!一切都怪那个女人的出现,我那个逆子那会生意做得不错,招了那时年轻漂亮的她当秘书,两人一来二去就搞上了,偏偏那时我的儿媳妇,也就是琂禾的母亲怀了孕,传到那个女人耳朵里,被她上门挑衅,逼离他们,硬生生把孩子弄没了。
  后来经历一些事,琂禾母亲就离开了,我不怪她的选择,只是觉得我们沈家对不起她,我那逆子对不起她!
  那之后琂禾就随我一同生活,13岁的女孩遭遇这般后也从此性情大变,她很懂事,生活和学习上的事情从来不让我操心,在我生病不舒服时会主动做饭照顾我这老头子。
  唯一不好的是,她不再爱笑了,不主动结交朋友,把自己的感情封闭起来。
  18岁那年,她向我表达了想要去留学的愿望,我说,想去就去吧。
  我把全部的积蓄拿出来供她,其实是够的,但这个孩子很能吃苦,坚持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兼职锻炼自己,从第二年起,她便不再找我拿钱了。
  后来我再一次旁敲侧击向她提及娃娃亲的事情,和过去每一次一样,不去,不见,这是她的答复。
  但是不知怎得了,今年再次同她说程家还有个二丫头,也就是程念同学你,她突然愿意说见一见,试一试。
  起初我以为是她见我身体情况急转直下,想要哄我高兴,后来我发现,其实她挺在意你的,我能感觉出来。
  说了这么多,最终不过一个夙愿,我们家琂禾真的是个不错的孩子,爷爷真心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在一起,倘若真的有缘无份,也不强求了。]
  洋洋洒洒大几百字的手写信,程念就这么看完了,落款日期在年前的最后一天。
  她似乎一下子理解为什么初见沈琂禾时,她是那么一副冷淡淡的模样,这是她的保护外壳,并不是刻意针对自己。
  熬夜的疲惫感令床上的少女不禁闭上双眼思索,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过去。
  另一边,在送回程念后,急于离开的沈琂禾终于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情绪绷不住再次淌泪。
  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女人抓在方向盘上的手不断收紧,大脑里一阵恍恍惚惚,时不时闪过爷爷生前的音容笑貌。
  深呼吸一口气,一颗眼泪即刻啪嗒坠落,碎在衣裤上。
  直到身后传来汽车的鸣笛催促声,她才匆忙驾车起步行驶。
  回到家中,沈琂禾拖着沉重的步子将那装有爷爷遗物的箱子收进储藏室,唯独那本日记被她给拿了出来。
  这一天,她关闭所有的通讯方式,只想自己安静待一待。
  明明身体很累,精神上的难受感却让人始终睡不着。
  沈琂禾加大了褪黑素的剂量吃进去,勉强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
  她看着床头柜上那本日记,上面留有爷爷的气息,仿佛他就在那里。
  第一天过去,除了照顾狗,沈琂禾没出过自己房间。
  第二天同样这般度过。
  第三天白天亦是如此。
  直到第三天晚上,像是受到某种心理上的驱使,她终于忍不住拾起床头的日记打开。
  ……
  【1970年7月x日,被转移至当地驻军医院的我因半夜发生严重感染,被一位女同志相救,她虽只是一名小护士,却有着过人的洞察力与异于常人的执行力。后来我问她的名字叫穆兰,我想到了花木兰……】
  【1970年8月x日,临出院的前夜发生大地震,我从废墟瓦砾中把穆兰救出。我说我们各自救对方一命,算是还清了。她说不,救命之恩大过天,她救我是出于职业道德,而我救她,是出于仁义善良。我开玩笑说,那怎么办,我们各自都已经成家,不可能以身相许来回报。她笑得很灿烂说,那就给咱们的孩子定娃娃亲吧。】
  【1978年10月,退伍后我回到首都,一直与穆兰保持通信的我今天收到了她丈夫的来信,说穆兰生了大病昨夜已去,我说我得参加她的葬礼,一定得参加。记得前阵子我们还在聊大家的孩子都是儿子,若生不出女儿,那就等孙辈吧。如今已经天人永隔,不禁令人唏嘘生命之脆弱。】
  ……
  【1991年9月,我孙女出生了,他们说想要我给取个名,我翻阅了手旁所有的字典,文籍,最后定下琂禾二字。】
  【1996年3月,我宝贝孙女今天上电视了,她是那群小朋友里跳得最好的一个,是爷爷永远的骄傲。】
  ……
  【2004年4月,儿媳妇二胎流产了,那个混账东西找了小三,孙女也不跳舞了。我沈树文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好好的家成了这样。】
  【2004年5月,晓倩又一次轻生,医生说差点没救回来,让我们家属好好做做辅导,生命可贵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只觉得我们沈家万般对不起她。】
  【2004年7月,晓倩又找到了我,她说自己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她太爱太爱了,以至于遭受背叛无法纾解。我陪她聊了一下午,希望能有点用处。】
  【2004年7月31日,晓倩趁我出门来我屋里一趟,留下一封信和一张存折。她说自己要走了,最对不起的就是琂禾,我一个人呆坐在门口几个小时,尚不知道如何面对还在学校未回的琂禾。】
  ……
  时间跨度五十年,虽然不是每天都写,但断断续续也到了今夕。
  厚厚的笔记本写得满满当当,恰好最后一页是爷爷去世的前两天,好像这本写完的日记便寓示着他走向尽头逐渐枯萎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