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其下子弟或是出国或是自立门户,如今客厅里在座的几位都是后起之秀,是方学群为方绍玮准备的班底。
  而这一群人隐隐以张定坤为首。
  他在客厅真皮沙发上坐下后,翘起二郎腿与身边几位交谈着,一头黑发厚重而一丝不苟的服帖在脑后,在众人的包围圈中,展现怡然自得的领导风范。
  胡启山陪着方颖珊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似乎如坐针毡,浑身都透着一股不自在。
  方绍伦头一回发现自家大姐是颇有演戏天赋的。
  她坐在胡启山身侧,一只手时不时搭上他膝头,轻声细语的询问他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水果?亲热甜蜜的模样,就好像最初跟她订婚的人就是胡启山一样。
  胡启山在一边略显尴尬的应答着,“大小姐客气了,我不渴。”“大小姐你自己吃。”
  方颖珊嗔怪的看他一眼,“还叫大小姐呢,叫我颖珊就好。”
  她嘴里说得亲热,眼风却不时掠过张定坤所在的方向。
  而张定坤呢?毫无异样的与弟兄们谈笑风生,半个眼神都欠奉。
  这场爱情拉锯战,方颖珊输得很彻底。
  一个高个子掌柜站起来散了一圈烟,张定坤将烟叼嘴里,立刻就有一双手擦燃火柴奉上去为他点火。
  这一群人显然缺乏绅士风度,女士在场,也毫不顾忌的吞云吐雾。
  烟递到方绍伦跟前,他摆了摆手。
  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周氏姐妹看到方绍伦过来,灵波抬头跟他打了声招呼,周曼英在一旁点头微笑。
  这对姐妹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时凑一块咬耳朵,唧唧咕咕的谈论着她们自己的话题。
  好在还有一位董鸣宇,不时能与之攀谈几句。
  吞云吐雾的圈子里站起来一位,掐灭烟,走到方绍伦身边,淡笑道,“大公子,多年不见了。”
  左云是“月城三结义”之一,张定坤的义弟,方记名下的酒厂和酒铺一直是他在打理。
  他长相是袁闵礼那一挂的,但不如袁闵礼俊美,气质偏阴柔些。身条修长,面庞白净。
  方绍伦之前跟他交道不多,点头示意,邀请他落座,“左掌柜,一向安好?”
  如今年月,军政府形同虚设,月城日常维护多赖自治公所,自治公所也是左云牵头。
  方绍伦夸赞道,“我和董校长从县城上来,街道宽阔,两侧洁净,比沪城还要干净不少,自治公所功不可没。”
  这算一句恭维,毕竟沪城是大城,月城只是一座小城,占据地理优势,街头饿殍流浪汉要少许多,每年入冬后也会另辟收容所。
  左云自然也知道,“大公子过奖了。”
  厨房总算来请吃饭,方绍玮搀扶着方学群从楼上走下来。看样子是从沪城回来便到书房汇报工作去了。
  月湖府邸的餐厅,因为经常要预备宴席,颇为宽阔。仍是席分三桌,三姨娘领着女眷孩子们分开坐。
  主桌便是方学群领着这群汉子们。
  菜色十分丰盛,在座的几个掌柜都爱喝酒吃肉,厨房特意做了烤全羊,撒了厚厚的孜然、辣椒粉、香料,弄得喷香流油,分装在不锈钢的盆中,人人面前都有一盆。
  方学群咳疾未愈,饮不得酒也吃不得辣,说过一番场面话,提了提明年筹建棉纱厂的事宜。
  棉纱厂落地西郊,先圈了三百亩地,特意选在开阔的位置,以备后续扩建。
  “这次这个棉纱厂与以往面粉厂、酒厂、布庄都不同,不叫‘方记’。我跟几位老掌柜商量之后,定了‘博新’二字。”方学群徐徐道,“博采众长,万象更新。这个厂子要采取完全的股份认购制,这个事情早前已经商议过,具体细则章程回头绍玮你给大伙分说分说。年前把这事敲定,年后择吉日动工。”
  方家筹建棉纱厂已有两三年之久,先后派出不少掌柜赴通州、无锡、沪城学习,从股份认领到纱车进货渠道、人工管理制度都有较为全面的准备。
  西南自古产桑麻,桑园面积和蚕茧产量在华国名列前茅,手工小作坊并不少见,方家本身也有多家丝坊和布庄。
  但棉纱厂不同,要引进西方先进机器,取代人工操作。
  方家筹建之初,广邀西南地界的手工作坊主,向他们阐述利弊,邀他们入股,但响应者寥寥。国人对于机器的接受还需要时间。
  方学群稍稍提点几句就退席了,临走看了一眼方绍玮,父亲年迈老去,需要他执掌门户了。
  方绍玮历练了几年,场面功夫很过得去了,将棉纱厂未来前景一通描绘,又将主人架势端得十足,不断招呼大家吃菜,吆喝众人喝酒,把自己也喝得红光满面。
  但方绍伦发现,虽然喝酒,众掌柜十分给面子的与他频频碰杯,但说到正事,大部分还是将目光转向张定坤。
  桌上有掌柜问,“三爷,博新纱厂您准备认领多少股?给兄弟们透个底呗。”
  认肯定是要认的,但数量的多少显然是众掌柜的风向标。
  张定坤竖起一根手指头。
  “十股?太少了吧?!”
  “三爷不看好这事吗?我就说这机器哪有人靠谱。”
  “就是,我听沪城的几个掌柜说,机器三不五时就坏,还得从外国派人来修。一来一回就两个月,哪里等得起。”
  方绍玮面泛羞恼之色,棉纱厂已经势在必行,倘若张定坤带头唱衰,认股的事只怕就要黄了。
  众人议论纷纷,张定坤伸出手掌按了按,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要的我都包圆了。”
  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朗声笑道,“你们只知织布机造价高昂、修理繁琐,可知它一晚所出可抵一个熟练女工三月所织?”
  “三月?!不可能吧?”方家派出去学习的人手有限,有些只是道听途说。
  有两三个去过其它纱厂的夹在中间点头,“确实如此。我亲眼看见那机车‘嚓嚓嚓’,布匹就跟码好似的,大半匹布不过个把时辰就得了。”
  “而且,”张定坤一发话,众人就沉寂下来,“说到机器维修,国家派了大量人才到国外学习,尤重工科,洋鬼子为什么能到我们的地盘耀武扬威?就是靠的工业革命。我们已经走在了后面,所以要学,难道我们的人比那些洋鬼子蠢?修理不会是大问题。织布机采购之前,会签订好人员的培训协议。不把我们的人交会了,我们能给钱?”
  他不把话说尽,让众人自行思索。
  更不提认股的事,但是气氛明显不同了,酒杯都向张定坤和方绍玮涌过去,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方颖珊仍是这两桌唯一的女性,只是这一次她陪坐的对象换成了胡启山。
  张定坤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眸垂向桌面,端起杯来饮酒,喝得满面通红之后,眼风便再也控制不住,频频飞向张定坤。
  方绍伦一路旁观,不得不承认,张三已非吴下阿蒙,方颖珊对他的倾慕并非心血来潮。
  他向旁边桌的方颖琳打眼色,小姑娘很机灵,跑过来在她姐耳旁低声说了几句,终于劝得起身,扶着她穿过庭院,回自己小楼去了。
  男人们的话题聊着聊着不免拐向时事战局。
  即使群山阻隔,北边隆隆的炮火硝烟也不断吹到西南边陲来。
  众人的目光和话语不自觉向张定坤靠拢,似对他的见识见解颇为认可。
  张定坤隐瞒了北上的行踪,但他才从沪城回来,了解到一些讯息也不足为奇。
  他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擎了酒杯站起身,简略的说了说各地局势,兵力战备都总结了三五句。
  末了说道,“俗话说分久必合,但我看要聚在一起还早得很,各家虽然兵备有差异,但也各有优势和便利。就拿中原那几家来说,心脏腹地最核心,但也被盯得最紧、刮得最狠。咱们算是龟缩于一角,但地理优势明显,一时半会为难不到我们头上。”
  行商最怕战祸,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
  谁不愿意和平呢?枪子可没长眼睛,能够偏安一隅,已算福分。
  方颖珊走开,胡启山举止言语都自在不少,转头问方绍伦,“大公子,您刚说东瀛武器装备远胜我们,据说不过弹丸小国,如何做到的?”
  东瀛与北俄一战之后,世界都看到了这个弹丸小国的实力。
  方绍伦道,“改革的力量。东瀛擅长学习,多年前华国强盛时来学我们,现在学西方,在教育、工业、军事等多个领域进行了改革。经济发展迅速,国力因此得以强盛。”
  方绍伦在东瀛读的陆军士官学校,上一次在沪城之所以可以轻易把那个北军手中的弹夹卸下来,就源于在学校课堂有许多次模拟拆卸的机会,时下最新款的型号都摸得很熟了。
  而在华国,比如西南讲武堂,类似的训练非常少,一方面经费不足,要准备这么多新式武器来供学员拆练,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