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她媚眼如丝,殷殷期待,三岛春明却没有一口答应,“宴会之事,府里有专人负责。柳宁小姐若有意,可择日到府上详谈。”
  柳宁忙满杯敬酒,“荣幸之至,还请惠赐地址,改日登门请教。”
  方绍伦在一旁听二人言语来往,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在柳宁起身要去亲自做两道拿手菜时,他借故跟了出去。
  刚转过走廊,柳宁便从另一个房间探出头来,冲他招手。
  “大少爷,这事我没法跟你解释太多。”她低声道,“总之我确实很需要你多带些场面上的朋友光顾我这里。”
  她说得十分含糊,只因她并不愿意将方绍伦牵扯进来,为崇高的事业她能奉献自我,却并不想道德绑架别人,尤其是她哥哥的爱人。
  “你缺钱吗?你哥留了……”
  “大少爷我求你件事,往后你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我跟三哥的兄妹关系。行吗?”
  “好,”方绍伦大概明白她的意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你三哥留了不少钱财在公寓,你大可不必再抛头露面……”
  “我有我的打算,但你放心,我们书寓的规矩向来是卖艺不卖身,我可不敢让大少爷帮我拉皮条。”她说了句俏皮话,展露一抹笑靥,“大少爷,这位三岛先生是您的好朋友?”
  方绍伦点点头,“他才到沪城不久。”
  “我知道。”柳宁颌首,这位三岛家的长公子甫一登陆,她便接到了线报,也接到了任务。
  “你跟他很要好吗?”她不动声色地打探,“比跟我哥还要好?”
  方绍伦涨红了脸,“别瞎猜,我们只是朋友。”他跟她哥可不止是朋友。
  柳宁当然知道这么问有些唐突,但是她从前座的后视镜里清楚看到了这位三岛先生凝视方家大少爷的眼神。
  女性往往拥有更为敏锐的直觉,冒着得罪大少爷的风险,她也要出言提醒,“可是我觉得这位三岛先生对您好像不一般呢……”
  大少爷的确有些生气,张家这两兄妹怎么都一个德性,但凡他身边出现一个出众些的男子,似乎就认定跟他关系匪浅。他甚至有些感受到了侮辱,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转身要走。
  柳宁忙牵住他衣袖,“大少爷别生气,我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看……关注您。”她露出点小儿女的娇态,摇着他袖子,“都怪我多嘴,您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得罪方绍伦,提醒的话只能点到为止。
  方绍伦也没真打算走,他踌躇片刻,低声道,“你哥知道你将书寓搬到沪城来了?”
  “是,他在沪城有几处私产让我帮忙打理,所以钱这块你完全不必担心我。我跟霓裳姑娘也熟,搬一块有个照应。”
  “那他……”方绍伦低咳一声,“有打电话或者写信来吗?”他没有从公寓搬走,就是想着他也许会打电话回来。毕竟他到英国那么远的地方都会惦记着给他打电话。
  可是没有,没有一通电话,也没有一封信件。其实如果真的打电话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惦记是不由人的。
  他将期冀的目光投向柳宁,柳宁摇摇头,“没有任何音信。”
  方绍伦的眸光黯淡下去,垂头回了包厢。
  三岛春明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正在聆听如兰的琵琶演奏,一曲《汉宫秋月》弹完,他鼓了鼓掌,说了声“赏”,门外便有侍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奉上一个锦囊,露出金叶子的一角。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自然喜不自禁,脸庞上泛着羞涩的红晕,走上前来行了个蹲礼谢赏。
  三岛春明用流利的汉语赞道,“如听仙乐耳暂明。”
  如兰莺声道,“先生过奖了。”她看见方绍伦走进来,又行了个礼,“大少爷。”
  方绍伦收起脸上的失落,笑道,“倒没有过奖,如兰你的琵琶确实弹得好,我还没有听过比你弹得更好的。”
  他也喝过几次花酒了,筵席总少不了丝竹管弦,的确没有胜过如兰的。大概那些姑娘们的心思不完全在乐器上,难免要旁顾客人。如兰则不同,眼里心里都只有她手上那把琵琶。
  作为一个琴痴,小姑娘很有点较真,扁着嘴道,“我暂时还比不上我师傅,还有张三爷。不过我师傅说这是因为我阅历不够的缘故。”
  刚跟柳宁聊天还只是“你哥你哥”的,猝不及防从旁人口中听到“张三爷”这个名号,方绍伦愣在当场,一旁的三岛春明笑道,“哦?定坤兄还会弹琵琶?”
  “是,弹得极好呢。”如兰一脸与有荣焉地退了下去。
  方绍伦的脑海里闪过那一晚在张宅,张三送给他一把勃朗宁当新年礼物,非拉着他唱一段,拎出琵琶给他伴奏。他从未听他完整地弹过一首曲子,但是他穿着刺绣长衫,膝上竖着琵琶的身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思念从不向你宣布它要开始作妖,总是出其不意地攻击你的心理防线,在某个相似的场景,某句无心的话语,某个怔愣的瞬间。
  三岛春明适时的将酒盏递到他手边,用东瀛语问道,“绍伦,这次来还不曾见过定坤兄,你与他……仍是之前的关系吗?”他说汉语总有些字正腔圆之感,说东瀛话就要多上几许柔情。
  改说东瀛话,大概是为了防止伺候的人偷听。方绍伦也免却了稍许尴尬,点头又摇头,同样用东瀛语说道,“他……现下不在沪城。”
  三岛春明当然知道张定坤在哪里,他踏入沪城的第二天,与两人相关的资料就摆放在了案头,包括那张《今日快讯》。
  “如此雪夜,宜酒宜友,”三岛春明举起酒杯,“正该畅所欲言。”
  “……一言难尽。”
  方绍伦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吟半晌,也只能倾酒入喉,明明甘香四溢,心底却有苦涩蔓延上来。
  眼前交替闪现着方家祠堂里排列整齐的牌位、父亲震怒失望的眼神、兄弟姊妹鄙夷唾弃的表情还有那些掠过耳畔的欢声笑语。
  三岛春明细察他脸上的神情,半晌,沉声道,“绍伦,你,能确定自己的感情吗?”
  方绍伦略一踌躇,点点头。他记得张三说过,不敢在家人面前承认他能理解,如果在朋友面前也要否认,他是会生气的。
  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三岛春明也怔了怔。“那么,你大概知道,爱情是什么?”
  方绍伦苦笑,“我其实不知道。”他仰脖喝了口酒,“哎,就那么回事吧……”
  “据说,爱情是欲望的驱使。”
  “西方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共同研究,据说爱情就是大脑分泌的荷尔蒙,一种激素,无论产生时多么热烈最终都会消失。”看他脸上闪过迷惑的神情,三岛春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大少爷比较接地气,对这些研究毫无兴趣,平日看杂志看到此类标题是绝不会翻阅的,但来自朋友的分享就不一样。
  他对爱情的概念,理论来自袁闵礼,实践来自张定坤,三岛春明带给他全新的认知,他不自觉地重复,“欲望的驱使?”
  这一点方绍伦无法否认,他和张三的确起源于肉|体的欲望。在热血躁动的年纪,那些发泄不完的精力都化作汗水挥洒在了床上。
  他一边唾弃一边渴望,渴望肢体交缠,彼此相融相合,濒临登顶的片刻好像是世间最快乐的瞬间。
  “所以,绍伦,你一定要小心,欲望,可以毁掉一个人。”春明将酒盏递到他面前,“先圣大儒说‘欲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
  方绍伦领会到了他话语中的劝诫之意,难道此刻的烦恼、思念、痛苦……都来自欲望的驱使?
  “……只有欲望吗?”他陷入迷茫。
  “你或许听过‘真爱’这个词?如果在欲望之外,还奉献了真诚……大概就从欲的层面过渡到了情,变成了所谓的爱情。”三岛春明隔着酒盏,窥探他的面色。
  他了解方绍伦,更参透了人心。想要攀折这朵“高岭之花”,不可能不使手段,他以己度人,笃定张定坤必有疏漏之处。
  果然,方绍伦的面庞上泛起了羞恼之色,真诚?狗东西的词典里就没有这个词汇!他胡搅蛮缠一门心思想要戳他!他亲口承认交好关文珏韩文君之流是因为有利可图!
  他颓然地端杯,他要是有春明这么清醒克制,大概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三岛春明徐徐道,“绍伦,你可知我为何只是推迟婚期并未取消婚事?”
  “为何?”
  “爱情是欲望的驱使,而婚姻是利益的结合。”三岛春明挥退上前来倒酒的侍从,亲自执壶替两人的酒盏满上,“我带着对另一段关系的欲望是很难与山本小姐琴瑟和谐的,自然也无法与她背后的山本家族深度捆绑。”
  “利益随时局变化,而欲望,”他眼神锐利地看着方绍伦,“要么被克制,要么被满足,但最终都会磨平、消逝。我迟早会破除这道迷障,重新踏入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