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方绍伦忙问道,“那您觉得这器械所我去不去呢?”
  “怎么?我说不去你就不去?”父子几十年,方学群还能不了解他这个大儿子?他端起参茶啜饮两口,“这单位倒是个清贵地界,原先江南造船厂就有名声的了。跟海事也能勾连上,多少是个便利。”
  他并不强求方绍伦回沪城,作为叱咤西南的豪商,他的眼光有独到之处。世道越乱,越不能龟缩一隅,否则火烧到家门口,还不知道哪里来的风。
  原本按他的设想,大儿子留洋归来,在沪城讨房得力的妻室,结交些场面上的朋友,随时掌握时局动态。二儿子学做生意,固守月城,守着祖宗家业,方家不说兴旺发达,总不至于败落。
  只可惜他算得到事态走向,算不到人心背离。
  “你想去就去吧,这是个清闲差事,每个月多回来两趟也就是了。”方绍伦插科打诨还是没躲过一顿训斥,“你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有点成算了!总要分得清亲疏远近!自己家里人不着紧,倒把那些外四路的放心上。你看看你老婆,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既然娶了就得好好对人家,下次再这么四不着六的小心家法伺候!”
  方绍伦唯唯诺诺出了书房,等回到自己那栋楼,看到迎出门来的沈芳籍着实吓了一跳!“芳籍,你怎么瘦成这样?!”
  已是春末,沈芳籍仍穿着夹衣,然而那衣服像挂在身上似的,纤瘦的肩膀简直就撑不起来。巴掌大的小脸,瘦脱了形,一双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方绍伦,泛出令人怜惜的水光。
  “怎么了芳籍?谁欺负你了?”方绍伦拉着她的胳膊走到房里去,“还是惦记着家里?我回之前去看过大宝小宝,学校在租界里头,一点事没有,你大可放心。都长高长壮了,等放暑假就带他们回来看你,陪你住两个月……芳籍!”
  沈芳籍“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方绍伦大惊失色,慌忙去拉扯她,“你这是干什么……”
  “方大哥!”她跪着不动,眼泪汪汪地瞅着他,“我……”嘴唇发白、颤抖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方绍伦心急如焚,蹲下身去,扶着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芳籍……”
  沈芳籍看着那张关切的面容,愧悔涌上心头。她不该打开那只盒子,不该偷偷藏匿了一只“雪茄”,更不该在那个孤寂的夜晚将它点燃……
  她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夜夜独守空房,总有寂寞侵袭无法抵挡的时刻,那加料的香烟催生了情欲,当翻窗而来的身影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她失去了理智和矜持……
  一夜沉沦的后果令人无法承受,沈芳籍抬起一只手放在腹部,眼泪像珠串一般滚落在地上,啜泣半晌,她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我怀孕了。”
  方绍伦惊得往后一退,坐到了地上。
  “方大哥!”沈芳籍膝行到他跟前,又颓然地俯下身体,“方大哥,我对不起你……呜呜……对不起……”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得声堵气噎。
  方绍伦半晌才回过神,一个使劲将她扶起来,扶到床畔,“先别哭,是谁欺负了你?芳籍,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别害怕。”
  沈芳籍抬起一双泪眼,凝视着眼前的面庞,又羞愧地低下头去,片刻之后,才低声道,“……是二少爷……”
  她话音刚落,方绍伦已经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他冲到方绍玮的院子里,周蔓英和灵波正指挥小丫鬟们拿蒲匾择着刚采摘的金银花,奶妈抱着小含章在晒太阳。
  看见他进来,丫鬟和奶妈起身行礼,蔓英叫了声“大哥”。方绍玮踉跄着从屋里走出来,满身酒气,青天白日的就在家里酗酒。
  方绍伦扑上去,二话不说,就是两拳。下人们惊叫起来,周蔓英忙挥手命她们带着娃娃下去。
  方绍玮摸着腮帮子,“你他妈……”抬起一双醉眼,看见是他哥又软了声气,垂着头往后躲。
  方绍伦气愤难平,揪着他脑袋,“噼啪”又是两嘴巴。他动了真火,两巴掌下去,那脸颊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两兄弟从小没少打架,方绍玮武力值不如他哥,但向来是不肯吃亏的,打不赢也要硬扛,今天倒是节节退让。
  周蔓英战战兢兢地上去劝架,“大哥,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说……”灵波在一旁叉腰看着。
  方绍伦醒过神,看一眼蔓英和灵波,揪着方绍玮衣领往外拖,兄弟俩拉扯着走进一旁小花园。
  环顾四周无人,方绍伦才将方绍玮狠狠一把推搡在地。
  方绍玮晓得东窗事发,一个劲哀求,“哥,我错了错了……真错了……”
  方绍伦气得脸色煞白,蹲下身揪着他胸口衣襟,“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作践她?”
  “作践”两个字刺痛了方绍玮,他抓着他哥揪着他衣领的那只胳膊,“哥,我不是,我没有,我是真心喜欢她!”
  方绍伦愣住,方绍玮已经抱着脑袋呜咽起来,“哥,我是真的喜欢她,从看见她第一眼就喜欢……”他突然双膝并立,挽住了方绍伦一条腿,抬起一双醉眼,“哥,你又不喜欢女人,你把芳籍让给我好不好?我求你。”
  “喜欢?你懂什么叫喜欢?你要真喜欢她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你叫她怎么做人?”方绍伦一脚踹开他。
  方绍玮又扑上去扯着他裤脚,“哥……”一块长大,他早摸清他哥的软肋,想要的东西,抢不到也能求得到。
  两人拉扯着,却听一阵“乒乒乓乓”的脚步声,老管家满脸喜色地跑了过来,五十来岁的人了还跟小青年似的飞扬着步伐,可见其喜悦,“大少爷,刚大少奶奶昏倒了,二房姨娘看过了,又请了大夫,是有喜啦!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您快去发赏……”
  兄弟俩对视一眼,方绍玮愣在原地,方绍伦甩开他,径直跟着老管家走了。
  来到厅堂里,方学群果然一脸喜色,冲方绍伦道,“一个月拢共回来几天?不在房里陪着,到处乱窜!老婆昏倒在地上都不知道,都要当爹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又转头吩咐老管家,“快备香烛纸钱,总要敬告先人,请祖宗们保佑才好。”
  虽说生了含章他也高兴,但封建传统观念作祟,自然还是盼着孙子。
  孙妈妈递上备好的红封,一旁侍立的仆从们个个脸上挂着笑容,上来道“恭喜”,方绍伦只能发了赏钱,又到祠堂祭祀了祖先,才回到房里。
  沈芳籍躺在床上,旁边两个小丫鬟伺候着。方绍伦命她们下去,又把门关好,才回到床畔,看着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愧悔难当,“芳籍,是我对不起你,没管教好绍玮……”
  “方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不知检点……”两行泪水滑落在消瘦的脸庞,沈芳籍哭得难以自抑。方绍伦忙扯过巾帕递给她,又轻拍她肩膀安慰了半晌。
  等她平静下来,才续道,“芳籍,我接了器械所的聘任书,你跟我去沪城吧,圣约翰的医术靠得住,我会打点好医生。”
  错已铸成,只能想法子补救。他带着怀孕的妻子去沪城上任,合情合理。如今医术比过去发达,时日还浅,总要将对身体的损害降低到最小。
  沈芳籍却蓦地颤抖起来,“方大哥,绍伦,我……我……”她当初为妾半年,肚子毫无动静,私心里觉得自己恐怕无法生育,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只手抚上腹部,眼底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光彩。
  方绍伦愣了愣,“……你想留下这个孩子?”
  沈芳籍又哭起来,“方大哥,我对不起你,可……孩子是无辜的……”
  方绍伦怔愣半晌,叹了口气,“别哭了,芳籍,你喜欢……绍玮吗?”
  沈芳籍红着脸,垂下了头,声音细若蚊声,“我……我不知道……”
  她喜欢方大哥,可方大哥不喜欢女人。她从来没有被人热烈地追求过,方二少干别的还勉强,谈爱情却是很有一手。
  冬季里鲜花少许多,他跑马到山上,采下冬樱、红梅、山茶花,只为了她每天睁眼就有新鲜的瓶插。胭脂香粉各式女人喜欢的小玩意儿,时不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梳妆台上。但凡月圆的夜晚总会隔墙吹着洞箫,用如泣如诉的箫音传递着思念和仰慕……
  沈芳籍是个女人,是个渴望爱情独守空房的女人,尽管礼义廉耻拉扯着她,但情欲的本能也将她炙烤。
  方绍伦看着她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但至少不是方绍玮强迫她,多少能让他少些负疚感。
  可这乱麻一样的关系,也让他烦恼不堪,他站起身,“芳籍,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尊重你。我大概三天后走,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跟我说。”
  三天后,方绍伦还是一个人踏上了返回沪城的列车。
  方绍玮破天荒的亲自开车送他到火车站,一路跟他絮絮叨叨,“哥,虽说让你担了这个虚名,但横竖都是一家人,百年后你也有人承继香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