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丁佩瑜花容失色,在一旁低声道,“老爷子您消消气,要顾着自个身体……”
  张定坤语气里带上了委屈和决然,“我不是祸害他,我跟绍伦是真心……相好的,婚礼上您也看到了,他愿意跟我走……”
  这话捅了马蜂窝,方学群怒不可遏,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扔过来,抓到什么砸什么,张定坤慌忙闪身躲避。
  “反了!反了!还有没有纲常伦理祖宗家法了?!跟你走?老子在世一日,就绝不允许他跟你走!”
  张定坤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绍伦孝顺您,可您不能仗着这份孝顺就逼他……”
  他蓦地住嘴,只因方学群已经脸色发青、嘴唇发颤,他心叫不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再要趋上前,丁佩瑜已经格开了他。
  她端起案上参茶,送到方学群嘴边,“老爷子,老爷子,您喝口水。”可转瞬又尖叫起来,“快来人呀!老爷子、老爷子您别吓我……”
  顷刻之间,哗啦啦的人群挤了进来。
  为着过端午,不光方家的姨娘们齐聚在此,就连方绍玮也来了松山,蔓英、灵波本就带着小含章一直住在这里。
  听到这尖锐的叫喊声,一干人等都拥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将歪倒在椅子上的身躯抬到一旁榻上。
  张定坤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三姨娘率先爆发出一声痛哭,“老爷!”又急促地喊道,“大夫呢?大夫呢?!”尽管灵波精通医理到底不是大夫,方家请了个老中医随身伺候。
  背着药箱的大夫匆匆而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三姨娘却已经瘫软在地。
  大夫上前又听心跳又把脉,掰开眼皮看了看,声音也惊慌起来,“老爷,老爷……已经殁了……”
  张定坤脑海里“轰”的一声响,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在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里?!”
  丁佩瑜踉跄着扑出来,“老爷远远看见有车过来,还以为是大少爷回来了,后来丫鬟来报说是张三爷……老爷就让人喊他上来,两人吵起来了……”她越说越小声,转头扑在方学群身上哭喊起来,“老爷,老爷……”
  方绍玮闻言跳起脚,一个箭步冲过去攥着张定坤衣领,拳头跟着挥了上去,“张三!你害死我爹!我爹被你害死了!”
  他“啊啊”地大叫起来,拳打脚踢,张定坤躲开他的拳头,几步走到榻前,伸出手探方学群的颈动脉,灵波也拨开众人,凑到跟前,尝试着按压胸口,又探鼻息,兄妹俩对视一眼,颓然地跌坐在一旁。
  “怎么可能?”张定坤犹不敢信,“就这么几句话,哪里就……”
  丁佩瑜颤抖着手,指着他大哭,“前年那场病,洋大夫就说过,老爷是半点刺激都受不得的……家里哪个不是顺着他……呜呜呜……偏你说那些大少爷要跟你走的话……”
  方绍玮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啪嚓”两声脆响,一把手枪抵上了张定坤胸口,“我要你给我爹赔命……”
  灵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张开手臂挡在张定坤身前,“绍玮你清醒点!老爷子就算身体不好也不至于这么……这事等仵作等捕房来再说!”
  “灵波你干什么?你让开!”方绍玮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为什么拦着?你、你……”他狐疑的目光在张定坤和灵波之间划拉。
  不止方绍玮产生怀疑,围观的众人都睁大了双眼。
  灵波挺起胸膛,“就凭他是我哥、亲哥!我哥恋着大少爷,绝不会存心害死老爷子!这事还得查,你别一时气愤就要人性命!”
  像沸水泼进石灰堆里,在喧嚣升腾之前有刹那的寂静,然后立刻就炸开了锅。
  方绍伦便是在这时冲了进来,他显然已经在楼下就听到了消息,额上缀着冷汗,步伐踉跄着,“爹,我爹在哪里?”
  他睁着眼睛却像看不见一样,茫然地四顾,目光在虚空里盘旋了几圈,才突然攫住了那个点,他扑到榻前,“爹、爹……醒醒!你醒醒!”
  张定坤从颓然中惊醒,他拨开灵波的胳膊,冲了上去,“绍伦、绍伦,你听我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方绍玮跳过来拦在他身前,双目充血,“你有没有跟我爹说要带我哥走?有没有?!”
  “你有没有说气我爹的话?!有没有?!”他“咔咔”地拔着枪栓,“你还敢说我爹的死与你无关?!我要杀了你!”他举枪便射,灵波扑上去,推开了他的胳膊,“嘭”一声巨响,摆着各色装饰品的多宝架碎裂开来,瓷片玉器溅了众人一身。
  灵波显然拦不住暴怒的方绍玮,她死命搂着他胳膊,大喊道,“哥,你走!你先走!”不管是否有内情、有误会,这一时半会显然解不开。
  走廊里一阵“怦怦”的脚步声,却是听到动静的赵文赶了过来,手里也举着枪。而他身后是四个护院,两个举着枪两个手里操着家伙。
  方绍玮叫起来,“把这两个背主的狗东西拿下!”
  赵文迅速挡在张定坤身前,灵波也喊道,“老爷子本就肺疽入腑、脑内有血栓,方家上下都知道,怎么能全怪到我哥头上?”
  张定坤像没有听到众人的吵嚷,他定定地注视着跪在榻前的方绍伦。
  方绍伦抖如筛糠,用力撑着踏板才站起身,回过头,与他目光对视。一眼万年。
  片刻之后,他挪动着步伐,走到方绍玮身旁,摊开手。方绍玮愣了愣,将枪搁在他手心。
  张定坤也推开赵文和灵波,走到人前,隔着一尺的距离,两人相对而立。
  方绍伦握着枪,抵在他胸口。
  灵波尖声叫道,“哥……”
  张定坤挥手止住她,“是我的错。遗言只有三个字。”他没有把那三个字说出口,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他舍不得闭上眼,定定地看着他家大少爷。
  方绍伦也看着他。他爱他,他也爱他,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嘭”一声巨响过后,张定坤的身躯向后晃了晃,鲜血却是从方绍伦的肩头喷涌而出。
  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尖叫起来,方绍伦面白如纸,枪还抵在自己肩头。
  “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方绍伦颤抖着唇,一字一句道,“他三番四次救过爹,今日算是两清了!让他走!”
  “不行!不能让他走!他必须给我爹赔命!”方绍玮拳打脚踢,蔓英和灵波一左一右搂住他胳膊。
  鲜血顺着方绍伦的肩头奔涌,左边的袖子顷刻间就被浸染。
  张定坤从震惊里回过神,“绍伦!”他大喊着扑上去,方绍伦拔枪抵在了太阳穴上,红着两只眼睛嘶喊道,“你想要我死是不是?!滚!”
  他的手指扣到了扳机上,赵文死命扛着张定坤腰杆往外拖,“三爷!三爷!先走!”
  周遭的嘈杂调成了静音,方绍伦看着那个挣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光晕里,他无声地掀了掀唇,笔直地向后倒去……
  第98章
  碧落峰是月城最高的山峰,方家的祖坟在山腰腹地。漫天飞舞的纸钱、片刻不停的哀乐、响彻云霄的炮声和绵延数里的送葬队伍将月城首富的丧事铺排得十分体面。
  方家本就是大族,旁支、宗亲众多,姻亲故旧也很不少,再加上方公一向乐善好施、素有仁义之名,蜿蜒的山道两边挤满了前来送别的民众。
  连西岷大学的学生也在董校长和赵书翰的组织下扛着花圈沿路相送。“这些学生娃怎么都来了?”“你不知道么?大学里的校舍都是方公捐资修建的哩。”“哎,好人啊,好人也奈不过天命……”
  绿树掩映的山坡上伫立着两抹身影。
  三岛春明从树丛中摘下一簇白色金银花簪在衬衫口袋旁,叹道,“听闻华国人一向信奉鬼神之说,我以为袁先生应该不敢现身才是。”
  “哦?为何?方袁两家是世交,我是方叔看着长大的,于情于理都该来送他老人家一程。”袁闵礼当然不会轻易承认。
  山野间响起“啪啪”的掌声,三岛春明拊掌道,“袁先生在我面前就不必装了。”那药出自三岛家制药室,使用后尸体呈现什么状态没有人比三岛春明更清楚。
  “不过袁先生确实高明,一双手干干净净,不管是之前的苏女士,还是如今这位丁女士,痴情女子都是你棋盘上的棋子,以人为弈的棋力,春明自愧不如。”
  “过奖了。”袁闵礼拱了拱手,“听闻三岛先生爱好我国传统文化,难道只关注那些风花雪月,却不曾听过‘无毒不丈夫’这句俗语么?”他冷漠的神色中竟隐含一丝得意。
  三岛春明拉下脸,“我给你药丸并非是这个用途……”
  “可您的目的我帮您达到了,不是吗?”袁闵礼打断他,“你要张三性命不就为了拆散他和绍伦么?如此一来,绍伦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他凑一块了。而且棉纱厂引进东瀛的注资,方叔之前强烈反对,毫无商榷的余地。这番操作,一箭双雕,三岛先生该高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