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他起身倒了杯茶放到三岛春明面前,杯子放到茶几上,三岛春明握住了他的手,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绍伦,给次机会。”
  “我不希望你再跟他联络,是不希望你再受他花言巧语的蒙蔽。就算没有令尊的事,他也并不是值得交往的人选,不是吗?”三岛春明始终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
  方绍伦点头,“我不会再跟他来往。我也不打算再跟任何人交往。”他点燃一根烟,烟雾依旧缭绕,但他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格外坚定。
  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情爱铸成了大错,这种拉扯纠葛令他厌倦至极。
  方绍伦与三岛春明此刻处于情感的两个极端。方绍伦的爱情,甚至欲望,都像冬日寒风中的一簇火苗,意外如一阵狂风刮过,熄灭得很彻底。
  而三岛春明则不同。在他以为方绍伦和张定坤终于成为过去式,而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遭遇了浇头冷水。情如烈焰,反倒因此燃烧得愈发炙热。
  他紧攥着那几根修长的手指,“绍伦,我是欺骗了你,可是……”
  方绍伦打断他,星眸中漂浮着冷漠,一字一句道,“春明,我的确是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但只要骗过我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就像他意识到张三在两人那事上骗了他,他对他的信任就开始崩塌。才会在关文珏身上、卢小姐身上产生极大的怀疑。
  爱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觉得自己不配再爱,并不是单指不配再爱某个人,而是不配再爱本身。他已经受不了爱情里掺杂着欺骗和愚弄。
  “春明,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份绝交宣言令三岛春明煞白了面色,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出了门。
  这世间拥有最强大修复能力的是时间。方绍伦过了一段清净日子,哀伤逐渐淡去,那层颓丧也被拂落到一边。人终究是要往前走、往前看的。
  器械所的工作主要是翻译图纸,少了一个精通的人提点,进度确实慢了许多,但既是他的工作没道理一辈子靠别人,他干脆带上图纸跑制造基地,跟那些敲敲打打的工人们请教船体的结构和一些专用名词,再结合图纸,反倒摸出了一些门道。
  图纸周末也能译制,他跟周所长打了声招呼,工作时间跑了一趟金陵。
  卫生部设在金陵,方记药厂报送核验的两种药品,之前监管部门对生产场地、设备工艺都进行过现场检查,技术审核也通过了。但材料提交后,药品生产许可证一直没有发下来。
  如今药厂到了他名下,这些流程只能亲自跑,拿着灵波邮寄过来的资料去了卫生部。头两回都是坐冷板凳,监管部门也不说不批,也不说批,就是干晾着。
  方绍伦不是不懂这里头的门道,这是药厂的事找账房批银子也是理所当然,可这送礼也是门学问,送给谁、怎么送,还得先摸盘清楚。
  第三次去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他从门口的长凳上站起身,冲着袅袅婷婷走过来的丽人点了点头,“白小姐。”
  他跟白玉琦并不熟,只在三岛府打过照面,但人家都主动向你走过来了,还坐着不动未免有失绅士风度。
  白玉琦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挂起亲近的笑意,“方公子,好久不见。来这里办事?”
  方绍伦扬了扬手上的资料,“办个证件。”他只是随意一甩,白玉琦却接了过去,煞有介事地打开看了看,“哟,方公子家里还开着药厂呐?”
  “小打小闹,不成规模。”
  “太谦虚了。我正要上去拜访马部长,一块去见见?”她发出邀请。
  方绍伦不明白她何以伸出援手,但是不拿到药品许可证,灵波研制的心血就算白费了,没法大规模生产、销售。
  他踌躇片刻还是跟在后头上了楼梯,果然,白小姐带他到马部长办公室,一顿娇声软语,又攀了几层亲戚关系,方绍伦如愿拿到了那张盖了红戳的证件。
  “今天多谢了,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白小姐尽管开口。”证是拿到了,人情也欠下了。
  “举手之劳,不必介意。”白玉琦笑眯眯地看着他,“水穗、美月之前蒙你搭救,姐妹俩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的恩德。
  ”
  水穗、美月?方绍伦这才想起,第一次见到白玉琦,水穗、美月的确陪侍在她身旁,“原来如此,她俩还好吗?”
  白玉琦淡淡一笑,“何谓好?何谓不好?如果衣食无忧就叫好,那自然是好。”
  方绍伦有些接不上她这话,联想到白玉琦的背景,绫罗裹身、佳肴裹腹,自然不是她的追求。
  “不过,对事来讲,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对情来讲,让人快乐不如让人痛苦。”白玉琦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弯腰踏入街边等候的汽车,“毕竟欢愉不过点缀,痛苦才是永恒。绍伦君深谙此道呵,保重。”她从窗口伸出手,冲他摆了摆。
  方绍伦原本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可等他赶回沪城,见到在公寓楼下冒雨等他的三岛春明时,恍惚有些懂了。
  前年的冬天,寒潮来袭,撑伞的贵公子风度翩翩地转过身,笑容得体,言语温存。可今日的暴雨冲刷着他的矜持,从发梢滴落的雨水,无声的漫入湿透的衬衫。
  方绍伦撑着伞从车上下来,叹口气,走到他身边,将伞移过去半边,“春明,你这是何苦……”
  他这番举止,其实让方绍伦感到惊讶。在大少爷的眼里,三岛春明于情感关系上十分洒脱,这也是他当初没有拒绝他靠近的缘由。
  “绍伦,你别这么残忍……”他攥着方绍伦的手掌,试图拥抱他,“我很想你……”
  情感的天平始终难以持衡,在方绍伦断情绝爱的时候,他难以控制地想念他,想念两人在餐桌、酒局上的熟稔,想念野外郊游跑马的欢乐,想念那一两个水乳交融的夜晚……
  方绍伦退开数步,“春明,你曾说过要破除情感的迷障,这大概就是考验吧。”
  三岛春明怔怔看着他,他何尝不知道呢?方绍伦就是他的迷障,如果他能转身走开,就此与之断交,那么于情感上他就获得了自由。再不必为情所困。
  他并非没有为此努力过,这段日子他就在极力抑制对他的纠缠。
  可在这样一个暴雨轰鸣的夜晚,对情爱的渴望再一次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面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明明知道转身才能维持最后的体面。
  双脚却像扎根在了原地,半步也无法挪动。
  方绍伦将伞柄塞到他手里,转身冒雨跑进了昏暗的楼道。看着那抹清瘦的背影,三岛春明蓦地把伞一扔,追了上去。
  上一次,听完戏,他送他回家,也是在这个昏暗的楼道,他揪住他的胳膊,吻住他的唇,方绍伦几乎没有挣扎,在他虔诚地祈求和低声的蛊惑里,完全地奉献了自我……可是这一次……
  方绍伦狠狠地推开他,冷声道,“春明,别逼我恨你!”他转身飞快地上楼,钥匙插入锁孔,片刻之后,铁门“嘭”一声被重重地甩上。
  这一声像是甩在三岛春明的心上,他捂住胸口,勾着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雨水在青白的皮肤上蜿蜒流淌,修长的手指蜷缩起来,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
  伍爷在夏季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沪城。
  他去印缅只是为了躲避纠纷,在东瀛和华国最终签署《停战协定》后,时局逐渐趋向缓和,海面封锁松懈不少,他走水路回到了沪城。
  不过在这次事件中,国民政府过于软弱,尤其协定内容规定东瀛军队可长期留驻吴淞、闸北、江湾引翔港等地,而华国军队反而不能在沪城周围驻扎设防。
  此条引发了沪城民众的强烈不满,自发组织了多次游行示威活动。
  方绍伦在街头碰到鲁胖子带着城防队员往英总领事馆方向走,看见他,鲁胖子翻身下马,示意罗铁和身后几个弟兄先去。
  “哎,在那抗议呢,都是英国佬说什么调停,还不是偏帮着东洋鬼子!咱华国血性男儿能看得过眼?可不就闹起来了嘛!还打伤了参与谈判的华方代表。”鲁胖子愁眉紧锁,“捕房监狱又得人满为患!哎,兄弟,你不干这个事可真是英明得很!该关的关不了,不该抓的还得抓,别提多憋屈了!”
  他骂骂咧咧地上马走远了,方绍伦听了却是心中一动。他原先就想从戎,可是碍着他爹未能成行,如今可算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要打自己人他是绝不愿意的,不管哪个派系,可要是对付外来侵略者他绝不手软!一时间热血涌上头,以致浑身都燥热起来。
  等回到办公室,还在思索着这个事,难道去招募站报名?回头请鲁胖子吃饭,问问这事。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伍爷醇厚的嗓音从话筒里传来:“绍伦,我回来了,上家里来吃个晚饭?”
  伍公馆的席面上,只有一道天麻煨乳鸽是荤菜,其余三样都是清淡的素炒。伍爷亲自给方绍伦盛了一碗汤,温声劝慰,“绍伦,你爹跟我一样都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万物都要顺应这世间的规律。你看开些,要保重自己身体,这瞧着比之前又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