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阿良也顾不得再寒暄,“您可知道我家少爷去了哪里?他前两日在杭城火车站打电话给我,却一直没有来……”
  “我也在找他,不过,”三岛春明拿起茶几上一封信件递过去,“他或许是北上了,这是他沪政厅一位同事提供的讯息,供你参考。”
  “北上?”阿良接过信笺展开,却是一封涂抹坏了的引荐信,纸面上墨汁淋漓。
  三岛春明徐徐道,“他同事说后来又帮他誊抄了一份。阿良你跟随你家少爷多年,大概知道他一向有志从戎。或许立场不同,”他看一眼一旁搁着的军服,脸上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情,“抑或是怕我阻拦,他不止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连道别也不曾说一声……”
  阿良小麦色的面庞上泛起一丝尴尬,他在东瀛的时候便知道,三岛少爷对他家少爷是极好的。如今立场不同,行动相悖,不告知去向也在情理之中。
  他起身告辞,“那我去找少爷之前的同事打听一下。”
  三岛春明摆摆手,抬起略显冰冷的眼眸看向他,“阿良,你如今是一名合格的飞行员了,或许知道制空权的重要性。我想请问阁下,夺取制空权的关键是什么?”
  阿良微微一愣,抬头道,“飞机性能、数量,飞行员综合素质,战术……”
  三岛春明微微一哂,“就凭你们从西方捡的那些淘汰型号?要如何对抗最新式的研发?装备跟不上,便是枉送性命。你们华国有句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相识一场,我给你个忠告,不如回沪城去,娶你心爱的姑娘,生上几个孩子,这难道不是你儿时的梦想么?”
  听到这话,阿良蓦地转身,直视三岛春明,这位东瀛少爷曾是他少年时期颇为仰慕的一个人,他俊秀文雅,一举一动都挑不出一丝错处来,比他家大少爷更像个贵公子。可是……
  他的目光移向一旁的军服外套,再熟稔再仰慕,只要披上这层皮,他们就是敌人。
  “然后让孩子成为亡国奴、卖国贼么?”阿良愤恨地皱眉,朗声道,“取得制空权的关键因素的确是飞机的性能和数量,可取得战争胜利的关键因素是什么?是人心!三岛大佐酷爱华国文化,想来听过这句话,‘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告辞!”
  东瀛与华国在北边数度发生摩擦,其野心已袒露无遗,阿良不再讲客气,径直扬长而去。
  三岛春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他放松肩背倚靠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沉思了半晌,掐灭那星火微芒,起身走向内院。军靴穿过甬道,又踏过叠嶂的庭院,走入东瀛风格的两层建筑。
  楼宇中一片静谧,他顺着回廊走到尽头,推开那两扇连戏腔锣音都能阻隔的厚重木门,咒骂声隐约传来。
  听到这抹声线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又在顷刻间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军靴磕地的脆响让声音静止了片刻,三岛春明一级级走下台阶,叹气道,“华国有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得真是十分有道理。”
  他踏上空旷的戏台,就着头顶一盏微光,俯身细细打量戏台中央被五花大绑的人。
  粗大的麻绳交错穿过修长的肢体,延伸向戏台上的四根立柱,让被捆缚的人插翅也难飞。
  三岛春明站在一旁欣赏了片刻,纵横交错的绳索构建成独特的几何美学,在他的眼底织成一道网,将他心爱的猎物网罗其中。
  他低声叹息道,“心不同,感受到的就不同。恳切的忠告被当作耳旁风,爱慕的衷肠被当成了驴肝肺,绍伦,我真是有些伤心呢。”他嗤笑一声,伸手校正了略有些歪斜的眼罩。
  方绍伦的声音虚弱又急切,“三岛春明你干什么?!放开我!把眼罩拿开,先把眼罩拿开!”
  被绑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浑身酸疼,但最令他无法忍受的却是黑暗,这无边的黑暗。
  很少有人知道,大少爷其实很怕黑,这是打小就有的毛病。但他年纪小小已经十分爱面子,半夜偷偷爬起来点油灯,丫鬟们瞧见了进来吹熄,他也不出声,战战兢兢地缩在被窝里。
  后来捡到张三,张三扛了铺盖睡到他的床踏边,要给他守夜。
  “干什么?用不着你……”傲娇少爷假意推辞。
  伶俐长随花言巧语,“这都是我的本分,少爷晚上要起来尿尿呢?要喝水呢?小的伺候您。”
  方绍伦高兴坏了,觉得张三真是上天入地头号机灵的长随,“那你晚上打呼吗?”
  “不打。您瞧着吧,”张三那时还是一口北地方言,“保准把您伺候得服服帖帖。”
  两人一个睡床上一个睡脚踏上,就这么睡了好些年。直到张三调去方学群身边,在几个毛头小子里挑中了阿良,“就你晚上不打呼,以后给少爷守夜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机灵点听见没有?!”
  阿良是个实心眼,哪怕跟到东瀛,在外头租房子那年他也特意选了内外间。这回打了电话又没接到人,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
  方绍伦软了声气,带了些恳求的意味,“放开我春明,我难受得很。”
  “难受?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么?”三岛春明俯身揪起方绍伦的领口,“绍伦,你真的很不乖,把我哄得团团转。”
  两人面庞相隔咫尺,唇齿之间的热气喷洒在冰凉的脸庞上,方绍伦别过头。
  “可惜啊,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太小瞧东瀛的情报系统了,”三岛春明附在他的颈间深吸口气,“沪城的车站每天就发出这么多班次,我就算派人摸个遍,也赶得及把你逮住。”
  他松开他的领口,转而薅住他浓密的头发,方绍伦闷哼一声,咬唇不语。
  “你们礼仪之邦向来很讲究礼尚往来,你这么卖力陪我演,我难道不应该回报你,陪你好好玩玩吗?”三岛春明蹲下身,攥住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的面庞抬起,“梦想在眼前破灭的感觉怎么样?你猜想得很对,真让你踏进航校那张大门,我一时之间还真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惜啊,不过隔着一条马路,你却永远也跨不过去了……”
  这话戳到方绍伦心窝子,他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你个疯子!你他妈神经病!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三岛春明伸手轻拍着他的面颊,偏头沉思了片刻,“让你死在这里怎么样?你的前同事很讲义气呢,一口咬定你拿了他的推荐信北上投军了,谁去找他,想必都是同样的说法。战场上每天都在死人,从此杳无音讯想必也不奇怪?”
  三岛春明站起身,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冷笑,他旋动五指握成拳,“原来,要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是如此的容易。”
  方绍伦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没吃饭让他的声音有些软弱无力,“春明,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果然是‘其心必异’,”三岛春明叹了口气,“你竟然觉得我恨你……”他再次蹲下身,抬起被缚者的下巴,左右打量着那张苍白的面庞,目光中带上了缱绻,“绍伦,我爱你呀。”
  这张面庞即使被眼罩遮住了大半,也依然带着难言的诱惑,失去血色的唇瓣令人直觉想要亲吻,可在他靠近之前,方绍伦偏过头,下巴挣脱他的钳制。
  三岛春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飘渺的冷意,修长的手指转而划过厚实的眼罩,停留在眼窝的位置,“可是……你不爱我!你有眼无珠!我真想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
  方绍伦的梦想破灭在黎明之前,三岛春明何尝不是如此?“你让我以为你真的回心转意了,你真的开始关心我了,还给我过生日……呵呵呵,”他发出夜枭般的笑声,“你很得意吧方绍伦,可以将我玩弄于股掌。”
  眼窝处传来的疼痛让方绍伦毛骨悚然,他使劲挣扎,“你他妈哪只眼睛看到我得意了?我真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
  三岛春明站起身,两手插在裤兜里,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绍伦,你问我想怎么样,我想把你饿死在这里,变成一具干尸,那么你就再也不能蛊惑我、欺骗我……”他低下头看着鞋尖轻声道,“离开我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赴死,你这么迷恋那个贱民,我让他下去陪你!”他转身就走,嘴里喃喃念道,“斩断欲望之源,方能破除迷障,重见清明。”
  三岛春明已经明白,方绍伦本身就是他的迷障,让他死在这里,他就解脱了。
  方绍伦大急,徒劳地挣扎,扯得绳索哗然乱响,他嘶声喊道,“春明你回来!春明,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别人无关!听到没有春明!你回来……”
  脚步声却逐渐远去,“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开启,又“哐啷”一声闭合,方绍伦的世界重新陷入寂静与黑暗里。
  ————————————————
  印缅曼德勒,帕敢基矿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