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茕茕身影踏过满地迸溅的雨水,走近那道淡至模糊的魂魄。
  “非要不辞而别,永远藏在面具之下做一个缩头乌龟吗?”
  雨水冲刷着越桃的面颊,她伸出手触摸那张玄铁面具。
  “还是说,你也以自己为耻,不敢再露出真面目。”
  哽咽堵住喉头,泪水砸落地面腾起青烟。鬼将军始终一言不发,覆着铁甲的手突然痉挛般抽搐。
  “既有苦衷,为何不坦言相对,又为何恶语相向,自添烦扰。”寂临渊皱眉,人性真是一门复杂的学问。
  伞柄从祝之渔手里被他夺去攥住,空间狭窄,鬼王体型又很高大,为了避雨,祝之渔不得不主动去贴近他。
  “人总是喜欢口是心非,用尖锐的语言筑成一座围城保护自己,同时将对方扎得鲜血淋漓。至于鬼将军的态度,人间有一种说法叫□□是常觉亏欠。这一点倒是还没来得及给你讲……”
  暴雨倾泻如瀑,油纸伞在雨幕中劈开一方狭小天地。祝之渔撇去肩上雨水,侧身正欲调整姿势避雨,突然被寂临渊顺势按进了胸膛间遮住。
  “不用,懂了。”
  寂临渊掌着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囫囵罩住。喉间震鸣贴着头顶滚落,祝之渔仰起脸从他衣袍间露出脑袋,这才发觉自己蜷缩的身体竟不及鬼王一半胸膛宽阔。
  太恐怖了。
  完整的人形已经很可怕了,夜间她看到过寂临渊的人蛇形态,半兽的身量更是惊人。
  男鬼的气质太阴郁了,以至于让祝之渔总对他抱有肾虚、骨瘦的刻板印象。然而寂临渊并不肾虚,身量也很高挑,这样近距离依靠着他的身体,高大的体型差赋予的压迫感不由让祝之渔产生怀疑,她是否有被这具身躯压死的风险。
  胡乱担心这种事做什么,祝之渔晃晃脑袋,过了今夜她便要离开了,不需要再顾虑这种问题。
  她将目光投向雨中那支军队。
  “你这个毫无气节的可耻叛徒!”
  “如果不是你当初弃城投敌,故土便不会沦陷,南逃之路也不会饿殍遍野,我也不会无家可归!”
  “怎么,哑巴了?你从前不是惯会花言巧语哄人吗?”
  越桃被鬼将军一直以来的沉默激怒了,突然发狠地拽住他:“你看着我!当年在月老祠扯着我袖子,说‘来日三书六礼、八抬大轿风光迎娶娘子’的混账,如今只是个连脸都不敢露的懦夫!”
  “你罪孽深重,怎么还敢回来,你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尝尽苦楚,为你犯下的冤孽赎罪!”
  鬼魂的魂魄越来越淡,她的情绪却越来越激动。越桃用最伤人的话、最恶毒的诅咒去宣泄,去攻击,仿佛心里只剩下无尽仇恨。
  “越桃,别哭。”鬼将军毁坏的声带终于震出断续的音节。
  “说恨我的时候,不要哭。”
  越桃嘴唇颤抖了下,突然说不出话了。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当年十里八乡有头有脸青年托了媒婆来游说,越家整日热热闹闹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肖衡看在心里难受,他自知出身贫微,配不上越桃,也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
  越桃笑着调侃:“东城门在征兵,你一身的力气,又读过兵书,若是去参军,得个一官半职回来,祖父祖母定然欢喜得不得了。”
  肖衡少年意气,正是有雄心有抱负的年纪,也会幻想用挣下的军功堂堂正正来娶心爱的姑娘。
  只是,世事总不会顺遂,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年少时热血慷慨激昂的豪言壮志犹在耳畔,而今两两相望,已是阴阳两隔。
  眼眶边缘渗出血泪。
  鬼将军抬手,缓缓摘下面具,露出面容:“我没有背叛,我们至死没有背叛自己的故都。”
  满城阴兵突然发出呜咽,那些被禁锢的魂灵一齐将锈迹斑斑的刀剑插入焦土。
  眼前迸出血光,无数记忆顺着鲜血灌注菩提木——
  祝之渔看见被铁链锁在祭坛上的将士,看到他们溃烂的脸颊刺上囚字;看见他们蘸着喉血被迫认罪伏诛;最后看见他们撕扯残魂重返人间。
  枉死异乡的鬼魂们日夜兼程回到故土,履行生前未能尽到的责任,在黑夜里无声为这座城抵挡住无数次妖邪的攻击。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越桃想触碰肖衡,手臂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惊愕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他如今只是个即将消散的鬼魂。
  越桃伤心地哭了起来。
  肖衡想安慰她。
  他想像从前那般拥抱住越桃,可他如今只剩一具淡至透明的魂魄了。
  近在咫尺,明明就近在咫尺。
  他却只能看着越桃哭,束手无策。
  肖衡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甚至比被处死那日还要绝望,他什么都做不到,连让越桃重新绽开笑颜都做不到。
  在黑夜里短暂重逢,又要在黎明前永远分别。
  祝之渔脑子转得快,仰起脸:“既然都是鬼魂,为何他不能同你一样修成实体,不死不灭呢?”
  长夜“当啷”响起一阵清脆的锣声。
  “你以为谁都能修炼成酆都鬼王?”青衫公子突然现身,手里拎着一套锣鼓:“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寂临渊是千万年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活人之躯生撕魂魄堕入恶鬼道的鬼王。”
  “你来做什么。”寂临渊打断他的话。
  “来收魂。”青衫公子锤子一敲,鬼将军的魂魄便淡上一分,“抱歉,鬼王殿下,这事儿比较特殊,我们司命殿得插手。”
  铜锣一声,眼泪一断。
  青年将军始终微笑着注视越桃,直至最后一声敲落。
  肖衡神情突然变得急迫:“把我忘了,越桃,忘了我,重新开始生活,过好自己的人生……”
  “对不起,越桃,从前我顺你心意千万次,只此一回,容我自作主张私心一回。”
  他向祝之渔投去祈求的目光。
  “请帮助她,永远忘记我。”
  “她是好女子,我已成泉下孤魂野鬼,不堪托付,不敢误她余生。”
  声音渐远,被暴雨覆盖。
  恍若大梦一场,魂灵在黑夜中彻底消散。
  ***
  天将明时,祝之渔回到了小饭馆。
  “你把肖衡从越桃的记忆中抹掉了?”祝之渔悄悄打量着越桃,见姑娘言笑晏晏、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半分夜雨中的悲恸。
  “不是你承肖衡所托,对她施了遗忘术么。”寂临渊淡淡道。
  “我没有。”祝之渔皱眉,“除非越桃心甘情愿,否则任何人未经她同意篡改她的记忆都是一种冒犯。”
  祝之渔不放心,又悄悄跟了越桃一段路,喃喃自语:“奇怪,她看起来分明已经忘了……”
  寂临渊垂眸:“是真正忘了,还是假装忘记,除却她自己,没人知道真相。”
  越桃开启了一段忙碌又充实的新生活,她比以前更加乐观活泼了,街坊邻里们都喜欢这个姑娘。
  她依然是祝之渔印象中的鲜亮模样。一条麻花辫斜搭在肩头,发尾用细绳扎紧,点缀几朵清晨路边顺手新采的花骨朵儿,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灵气。
  越桃将自己的日子经营得很好。
  只是……
  只是某个春日,陌上杨柳依依时,小巷里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唱词婉转而至:
  “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越桃突然安静下来,她坐在窗前,望着树下折柳送别的行人,忽地落下一滴泪。
  ***
  【恭喜宿主通关新副本,接下来系统将为宿主发放奖励,请宿主做好准备,在规定时间内离开。】
  祝之渔俯身叠好最后一件被褥:“稍等,我去同婆婆道个别。”
  她环顾这间厢房,仔仔细细确认每一处都收拾干净了,缓慢关上门扉。
  老妇人在楼下热情张罗着,祝之渔静静走过来:“婆婆,借一步说话。”
  “怎么了姑娘,遇到难处了?”老妇人察觉她情绪不对劲。
  “没有,”祝之渔摇摇头,“婆婆,我要回家了。”
  老妇人愣住了:“这么突然?”
  “这些月钱都还给您,今后我用不上了。”祝之渔将钱袋子塞到她手里。
  “收着吧,当做路上盘缠。”老妇人按住她手心,“婆婆没什么好送你的,给你备些干粮,越桃!过来……”
  “不、不用麻烦,”祝之渔匆忙阻拦,“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老妇人怔愣着点点头,一时头脑混乱,不知该如何面对分别,只是红着眼眶絮絮叨叨着:“出来这么些时日,也该回家了,家中父母都念着你呢,好孩子,路上当心安全……”
  祝之渔沉默一瞬,道:“谢谢婆婆收留我。”
  她将钱袋子悄悄放入柜台里,转身飞快地跑了。
  寂临渊在门前等着她:“确定要同我回鬼域?”
  祝之渔点点头:“嗯,思来想去,人间也没有什么值得让我牵挂的人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