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圣上病重,你既有此等祥瑞,合该献与天家。”
  “明日巳时,要么开窑献宝,要么开窑收尸。”
  “蠢东西,为了这些死物,竟连命都豁出去了。”
  祝之渔闭目,看到最后一幕场景。
  争执激烈,壮汉暴怒,手底折断木棍露出尖锐的刺,狠狠扎透青年的胸膛,将鲜血模糊的身躯钉在一旁。
  “碍事绊脚的,少来烦老子!兄弟几个搭把手,把那边烧制的几尊瓷器一同搬出去!”
  木棍捅穿血肉,青年痛得脸色惨白,攥住断木往外拔,双臂抖如筛糠,却只是白费力气。
  他咬紧牙关,狠下心来突然使力前倾——
  胸膛穿过断木,露出血洞,他扑倒在地,身躯喷涌出鲜血。
  青年匍匐,指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白瓷美人雕塑推入怀底藏住。
  心头血缓缓流淌,血珠滴落在白瓷美人雕像的眼角,凝成一颗朱砂痣。
  青年断气的瞬间,被视为死物的雕像忽然流下一滴眼泪,滑过眼角那滴心头血,深入鬓里。
  仇恨与鲜血浇灌之下,她生出了灵性。
  烈火焚起,青年淌在血水里,被大火烧作灰烬。
  “我明白了。”识海里火光逐渐熄灭,祝之渔捂住胸口,心有余悸,“白瓷为复仇而来,教唆当年那些刽子手的后代自相残杀。”
  青年握住刻刀的手在颤抖。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寂临渊面前。
  “我知她杀戮罪业深重,今日这场大火更是酿成大祸。可是君上啊……”
  他称寂临渊为君上。
  寂临渊眸光微动。
  这个陌生的称谓让他想起什么。
  青年抬起脸:“那年姑苏城外,某与君上曾有一面之缘。今斗胆求情,勿要再行折磨白瓷,赐她痛快一死,以偿无辜者性命……”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瓷器碎裂之声。
  祝之渔呼吸一窒,望向喻晏川。
  面前炸开血雾,喻晏川突然出手,毁掉了瓷妖。
  “妖孽,该死。”他收起剑,动作狠戾,不留一丝情面。
  “妖孽……”祝之渔定定注视着那清风朗月般的正义人士。
  明明喻晏川本体也是妖,杀戮同类竟然毫不手软。
  鹤寻也愣住了,显然未曾想到喻晏川竟然如此决绝。
  青年叹息,跪在地上,僵硬地收起满地碎瓷片,重新拼凑。
  “夙愿已了,我该带你一同上路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菩提木的光影中。
  这一日,笼罩小镇的恐惧终于消散,天镜宗下山立功的弟子们也超额完成了任务,青年也了结执念,得以踏上轮回转生之路。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很圆满。
  但……
  祝之渔心情沉重。
  短短一日之间,神界的傲慢,人性的善恶,妖性的虚伪与真诚,展露得淋漓尽致。
  她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底色是灰色,很压抑,让她难以决断孰对孰错。
  祝之渔不想回去天镜宗,她跟着寂临渊回了鬼域。
  比起虚伪冷酷的宗门,她如今反倒觉得摆渡亡灵的鬼域更有人情味。
  “强大不代表强大,弱小也不意味着弱小。”
  她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大概明白,你为何严苛勒令亡魂不得擅自踏出忘川地界了。”
  她从前以为鬼王有一点点双标,分明他自己来去自如,却限制其他鬼魂的自由。
  寂临渊望着忘川河渡茫茫魂灵:“早年总有割舍不下尘世羁绊的,不惜冒险回到阳间。结局便是如你所见,今日那妖族的下场。留在忘川,三界至少不敢冒犯鬼域,鬼域可保他们安度轮回之路,不会魂飞魄散。”
  祝之渔点点头,身影晃了晃,栽倒在寂临渊身上。
  离开火场后,她的身体异常虚弱。祝之渔只觉自己是一株脱水的植物,被烈火烤得精神萎靡,身体瘫软,如同蔫了的枝叶,抬不起头。
  鬼侍来来往往,没一个能近身照顾祝之渔的,寂临渊凡事亲力亲为。
  “你似乎很会照顾人。”祝之渔趴在他的枕头上。
  寂临渊看她一眼:“你是我养大的。”
  “你养大的?”
  祝之渔一怔,翻过身茫然地盯着男鬼:“你、你又是哪一个?”
  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已经全然紊乱了。
  第64章 那是她的来时路
  她不是祝虞,也没有祝虞的完整记忆。
  她只记得自己的成长轨迹。
  和无数普通人一同参与起早贪黑的内卷生涯,越过一道又一道人才分流,在内卷体系中逐渐磨平棱角,成为麻木无趣的大人。
  长大就好了,上岸以后就好了,退休就好了……
  普通人寡淡乏味,望梅止渴的一生。
  弗得自由,不谈梦想,只为谋生。
  那才是她真实存在过的世界。
  可是……真的真实吗?
  在书中世界待得越久,祝之渔对往昔的记忆便越模糊。
  她伏在榻上,只觉火焰的温度犹在炙烤着自己脱水虚弱的身体,烧得她浑身倦怠。
  迷迷糊糊间,少女似又回到了曾经的某一天。
  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道路,同她擦肩而过。祝之渔站在人海当中,心底忽然生出无边的迷惘。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分不清虚拟与现实了。
  耳畔嘈杂的人语声、汽车轰鸣声淡去,周遭的人潮消失,摩天大楼崩塌,眼前的现代化都市景象转瞬之间变幻为云雾缭绕的修仙宗门。
  “啧,你们瞧,师妹还练着呐。”
  “笨呗,这么简单的法术,岂不是有手就行?”
  不怀好意的讥笑声朝她聚拢来。
  “小师妹,求一求师兄,师兄来教你。”
  “不识好歹?祝虞,别给脸不要脸了!”
  接着便是掌门的怒斥声。
  “孽障!不思进取,污蔑同门,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们要欺负你?荒谬,他们为何不去欺负旁的女弟子?定然是你逾矩在先!”
  “还敢顶嘴?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去后山雪境罚跪思过!何时想明白了,去给师兄们道歉!”
  奚落声,讥笑声,沾血的鞭子抽落在地,簌簌大雪飘落冰面。
  眼前情境走马灯般飞闪而过。
  “小渔——!”
  烈火滔天,灼烧着她的身体。一道声音在灵魂深处声嘶力竭对她喊:
  “往前走,别回头!”
  “一直走下去,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哇”一声,祝之渔从梦魇中惊醒,伏在榻边将喂进去的汤药吐了个干净。
  药汁呛入喉咙,她的味觉、嗅觉全然被苦涩占据,只觉口齿间无一处不苦,身上无一处不疼。
  大火烧出了祝虞残缺破碎的记忆,祝之渔攥紧衣襟,手心冷汗将衣料浸透。她心口痛得厉害,似乎真实经历过梦中那场火,被一双双手掌共同托举起来,推向生路。
  “这是怎么了?”寂临渊反应极快,倏然翻身掌住她的身体,撑着祝之渔缓缓倚靠在胸膛间。
  握在掌中的那双手又瘦又冷,但她身上又在发烫,寂临渊俯身贴上她额头,不由皱起眉。
  “病得更厉害了。”
  祝之渔的身体很奇怪,火焰并没有灼伤她,她却像一株脱水的植株,虚弱得奄奄一息,喂了汤药无用,输送灵力也无用。
  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将人送回天镜宗求医。
  寂临渊拧眉沉思,垂落的袖摆被祝之渔的手指勾着,轻轻拽了一下。
  “我是不是要死了。”高烧磨得她意识迷迷糊糊。
  “胡说。”寂临渊给她揉着后心,嗓音低哑装凶,“再讲胡话,当心罚你。”
  祝之渔不说话了,她伏在寂临渊肩上,虚阖着疲惫的眼帘不知醒着还是睡着。
  终于安静了。
  寂临渊反倒不安起来,他更怕人没有了声息。
  他按着祝之渔的身体紧紧贴在怀中,用胸膛里那处早已停止跳动的死物,去感受少女身躯里的生命力微弱但倔强地颤动。
  寂临渊紧绷的神经微微松了下来。
  “我死了,”祝之渔抬起脑袋,手按在他胸膛间,声音病得含糊不清:“我没有心跳了。”
  “烧昏了头,又说胡话。”寂临渊失笑,握住她的手,顺势抱起身体轻轻摇晃:“那是我的心脏。”
  “啊,”祝之渔睁不开眼,浑浑噩噩地问:“为什么你没有心跳?”
  “因为,”寂临渊话音停顿了下,垂眸望着她,“我已经死了。”
  时间在这一瞬凝固,黑夜倏然陷入寂静。
  死气沉沉,同那颗永远停止跳动的心脏一般。
  寂临渊侧首,避开少女的目光。
  强大如鬼王,面对这条鲜活的生命,也会生出自卑的情绪。
  少女热烈,鲜活,年华正好,璀璨夺目。理所应当嫌恶冰冷的鬼域,厌弃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