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祝之渔低着头专心翻找,不曾注意到颈后飞闪而过的刀影。
  刀尖锋利,正对着她的命脉。
  少年眸光阴郁,似淬了毒的利刃剜过那截脆弱的脖颈。
  寂临渊、寂临渊、寂临渊、寂临渊、寂临渊……
  所有的好,都是给寂临渊的。
  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他只是个冒名顶替,见不得光的货色,活在寂临渊这个名字的阴影下。
  好烦啊,少年皱眉。
  杀了她吧。
  未经教化,他的思路一向简单、直接。
  杀了她,就能解决这个烦恼了。
  少年握住打磨锃亮的断刃,手掌缓缓下压。
  再近半寸,再近半寸,手起刀落便能了结这条脆弱的生命。
  “还有侧柏叶,你煮水后……”祝之渔掏出一封纸包,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头。
  抵在颈后的刀刃蓦地一僵。
  “嗯?”祝之渔疑惑回首,“你胳膊架在我身后做什么?”
  少年瞳孔震颤,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手腕向内侧急转。
  收刀的动作晃出虚影,断刃贴着手腕滑进袖底,冰冷的触感惊得他青筋突突直跳。
  “没、没什么。”他垂下眼睫,避开祝之渔的目光。
  按照人之常情,这种时候解围的最好方式便是,顺势揽过祝之渔的肩膀将她带进怀里,用一个成熟的拥抱化解矛盾。
  但少年显然不通人情。
  于是他僵硬地站在祝之渔面前,右手藏于背后死死压住匕首。
  握住刀柄的掌心已被冷汗洇湿。
  祝之渔仰起脸审问:“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
  “嗯。”少年闷闷应声。
  “那我考考你。”祝之渔上下打量着,“我方才那一句说的什么?”
  少年缓缓道:“侧柏叶煮水,用于内服,主外伤止血,轻身益气。”
  “嗯,再上一句呢?”祝之渔偏着脑袋,直勾勾注视他。
  少年紧张得喉结滚动了下。
  他抿住唇,一言不发。
  答不出来。
  活脱脱一副走神被抓包的窘迫模样。
  “怎么不说话了?”祝之渔对于上课摸鱼颇有心得,一眼看穿他的窘境。
  “答不上来?”她垫起脚尖忽然凑近。
  少年强作镇静,压着匕首后退一步,不肯对上祝之渔的目光。
  “你根本没有认真听讲!”祝之渔气呼呼地把药包摔到他怀里,“你懂不懂尊重人?白费我一番心血!”
  “我容易么我,独自一人身处异乡。月黑风高,这么危险的环境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给你送药送护身符。”祝之渔转身就走,越想越气,走得步履飞快。
  少女的身影在视野中变成模糊的一个点,即将消失。
  握住刀柄的手掌不自觉收紧。
  不,不能放走她。
  不能让她活着离开。
  否则……
  少年狠下心肠,颤抖着手握紧匕首追了上去。
  锋芒直插祝之渔颈侧动脉,刀锋刺破夜风的刹那。
  “小祝姑娘!”
  一柄折扇突然擦着他手掌飞旋而来。
  扇头堪堪卡住刀刃旋出半轮冷光,匕首在触及少女后颈的瞬间被扇骨挑飞。
  一声闷响,断刃深深钉入湖畔树干。
  折扇自空中旋转一周,重又落回主人手中。
  少年虎口震得发麻,眼睁睁看着衣着青衫的翩翩公子摇着折扇,身姿横在他与少女之间,将人隔绝开来。
  “你怎么来了?”祝之渔震惊地望着鹤寻,她并不知晓方才背后那一场汹涌的无声交锋。
  “路面凹凸不平,小祝姑娘当心脚下。”青衫公子笑着挑起扇骨,将祝之渔鬓边的珠花扶正,动作自成一派风流。
  他就是寂临渊吗?
  少年幽幽盯着面前成双成对的男女。
  多年死里逃生的经历磨练出利于生存的经验,少年擅长察言观色,也擅长伪装。
  他可以很好地审时度势,譬如十分清楚对方的肢体语言,清楚什么动作是发怒的前兆,在棍棒落下之前,在别人动手抬脚之前及时避开伤害。
  唯二两次预判错误,挨了祝之渔两耳光。
  此刻,他通过青衫公子亲昵的动作判断,男子与祝之渔应当是很融洽的关系。
  想必这就是她念记着的寂临渊了。
  盯着两人交叠的衣袖,少年握刀的掌心冷汗涔涔,忽而自嘲一笑。
  自己这个冒名顶替的冒牌货,真碍眼啊。
  “时候不早了,”鹤寻执扇轻轻揽住祝之渔的肩,笑着道:“我送你回去,顺便同你叙叙旧。”
  少年垂手站在满地碎光里,盯着那只扶在祝之渔肩上的手掌。
  两人并肩而行,独他一人孤伶伶地伫立原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爬上他们相叠的衣袖。
  名为落寞的陌生情绪逐渐占据少年的心头。
  他在黑夜里站了很久,直至视野中模糊的两点人影彻底消失,直至月光彻底被乌云遮住。
  少年慢慢地往回走。
  更深夜阑,街巷邻里大多安歇就寝,只剩零星几点灯火,嘲弄他的可怜。
  行至长街转角,余光触及一纸布告,少年蓦地顿住脚步,目光一凛。
  官署连夜在大街小巷贴满了寻人布告。
  画像描摹出他的模样。
  少年隐忍愠怒,攥紧的拳微微颤动。
  他猛地撕下画像,转身朝季宅飞奔而去。
  ***
  夜深人静,季宅后院倏地闪过一道疾影。
  少年简单收拾了证据,预备趁夜出城。
  身影于檐间轻飘飘掠过,他翻越院墙,身后却突然响起妇人的声音:
  “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残更漏断,素纱灯笼的光晕漫过青石阶,衣着富贵的妇人立在枯枝横斜的梅影下。她身形清减,气质忧郁,眼眸在烛火明灭间流转出幽潭般的冷光,举手投足却彰显出不一般的贵气与傲慢。
  庭院寂静,无人回应。
  少年沉默片刻,忽然冷声道:“京都来人了。”
  话音落下,氛围顿时紧张起来。
  妇人神情陡然一变,声息颤颤:“认出你了?”
  “嗯,”少年平静地道,“宣德候府主导,城中已贴满官署的寻人布告,至多两日,消息必然会传至季府。”
  妇人心慌,捂着心口蓦地踉跄倒地。
  “找到了,”她絮絮叨叨地念着,难掩恐惧,“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找上来了。”
  少年无心耽搁,转身便走。
  “站住!”妇人突然拔高声音,“他们是冲你来的,我倒是次要的人物。但你若是走了,他们便要捉我治罪了。”
  脸色隐匿在黑夜里,难辨情绪,妇人扶着廊柱,缓缓站起:“我这一辈子,前半生被那个难寻葬身之地的死人拖累,这才安稳了多少年?后半生又要被你这个孽障拖累了……”
  少年不再理会她,抬脚踩上屋檐。
  “站住,季行止!你不能走!”妇人突然嘶吼。
  “你不能走!站住!你给我站住!”
  少年置若罔闻,迅疾翻越院墙,执意离开。
  “来人!抓住他!快抓住他!”妇人声嘶力竭,状若疯癫。
  喊叫声惊动了守夜的丫鬟。
  “钟姨娘,怎么了?”丫鬟匆匆赶来。
  妇人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许久,终于开口:“无事,养的狸猫跑了。”
  “奴婢去看看。”守夜的丫鬟说着便要弯腰去提灯。
  “别找了。”妇人突然拦住丫鬟,呼吸急促。
  她咬着牙恨恨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让他死在外面罢。”
  ***
  夜色已深。
  少年孤独在身影于黑夜中穿行。
  他听见街坊间婴孩的啼哭,听见父亲母亲耐心温柔的安抚。
  他嗅到了包子铺里传来的饭食香气,嗅到天亮前的人间烟火气息。
  朝阳会如期照亮这座城池,但他未必能活到新的一日。
  尘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与他无关。
  他这种见不得光的货色,只配在黑夜里逃生。
  城门有重兵把守,他定然躲不过盘查。
  只能挺身走险,自边界偷逃出城。
  寒风抽在脸上,少年踉跄着扶住山壁,掌心被粗粝的岩石划出道道血痕。
  靴底粘满湿泥,他贴着山岩挪动,每寸皮肉都在叫嚣。忽然一声鹰唳撕破夜空,他猛地抬头,望见山崖之上黑影攒动,月光在铁甲上折出冷光。
  “在这!”
  忽然有寒鸦惊飞,少年闪身跃进岩缝,眼睁睁看着三支弩箭钉入方才立足处。
  “倒是会挑葬身之地。”山崖上传来官兵的嗤笑。
  箭矢破空声骤起,铁箭接连钉进他倚靠的岩石,火星迸溅。
  少年扯下外裳朝崖下一抛,自己反身扑向斜刺里的山涧。
  第二波箭雨追着飘落的影子而去,待官兵发觉上当,少年已纵身跃下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