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祝之渔背对人群,藏于袖中的手掌悄悄催动灵力。
  腐烂的木头焕发新生,破窗棂里钻出细藤,缠紧松动的房梁。草木悄无声息填平墙缝,嫩黄的迎春花从裂砖里挣脱出来,增添勃勃生机。
  “好了,现在可以睁开你的眼睛了。”
  祝之渔的声音在女童耳畔响起。
  女童缓缓睁开眼,却全然不见那名少女的身影。
  她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晨雾散尽,坍塌的茅草顶被藤条扶正,檐角垂下串串带着花苞的绿须,植株在晨色里泛着微光。
  女童揉着眼睛推开门,新生的露水从屋檐滚落,落在她眉心。
  “是……神仙吗?”
  ***
  “开心了?”马车摇摇晃晃,鹤寻支着额角望她。
  祝之渔偏头,避开他的目光:“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鹤寻忍不住哂笑,“在这个世界,只有我与你同根同源,除了我,你再寻不到第二个知音。”
  马车走走停停,又行到了一处宅院前,祝之渔不再搭理他,掀开帘幕跃下马车。
  她叩响了季宅的门扉。
  木门开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季耀祖伙同一群狐朋狗友满院疯跑。
  “呦呵,”他戏谑地吹了声口哨,“姑娘,好久不见了,往后常来呀。”
  祝之渔问候了老夫人近期的病状,将准备好的药方交予管家,这才转向院中那吊儿郎当的男子。
  同檐不同命,季府的大公子无忧无虑整日里斗鸡溜鸟,另一位奔波在外至今生死未卜。
  祝之渔走上前去:“正有一事要请教季公子。”
  “你讲。”季耀祖拍着胸脯,“我季耀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爹说方圆百里就属我聪明!”
  祝之渔酝酿了下:“……那么,不知大公子可曾听闻季行止的下落?”
  “季行止?!”季耀祖瞠目,“你说那个野种?”
  “野、种,”祝之渔蹙眉,“此话怎讲。”
  “他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啊!连本公子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季耀祖嘿嘿笑着,将手伸向少女的肩:“上回我爹说的亲事,姑娘可否再考虑考虑?本公子有钱有貌,你若跟了我,往后富贵日子——啊!!”
  手指刚触到祝之渔肩头,身后劲风骤至。少年跃下高墙,单薄身影自黑暗处掠出,抬腿猛地踹中男人后腰。
  绸缎撕裂声混着杀猪般的嚎叫,季耀祖飞向半空,重重坠地滚进廊下积水。
  “放肆!你这个野种——”
  还未回过神,肥硕身躯突然被瘦削的少年从地上提起。
  冰冷的刀刃突然横在季耀祖颈底。
  少年浑身是血,单膝压住对方后背,墨发如索命绳垂落。匕首贴着三层下巴游走,血珠顺着褶皱往下淌。
  “怎么敢碰她,狗爪子不想要了?”
  活脱脱地狱里爬上来的男鬼。
  季耀祖冷不丁撞上少年那双阴鸷的眼睛,吓得屁滚尿流,腿脚一软踉跄滑倒在地,路都不会走了。
  “鬼……鬼啊!!”
  “寂临……季行止?”祝之渔望着眼前遍身血痕的人,“你去了哪里,怎么伤成这样……”
  “我跟了你一路。”喉结滚动,少年抬起阴鸷的目光。
  宣德侯世子说,亲近之人背叛了他。他便一人一马拼死杀出重围,回来找祝之渔要个答案。
  季行止心知没有生路了,城池固若金汤,他出不去,但至少能夺取片刻时间,在死前问个清楚。
  “为什么背叛我,对他们泄露行踪。”少年嗓音低哑,压抑着冰冷的恨意。
  拼死杀出重围只是为了向她讨要一个答案?
  祝之渔平静心绪:“倘若是我告的秘呢?”
  “那我便杀了你。”少年咬紧牙关,刀刃突然下压半寸,吓得季耀祖崩溃大哭。
  祝之渔盯着他握刀颤抖的手:“倘若不是呢?”
  少年眼底涌现血色,偏过头闷声道:“最好不是。”
  “不是我。”祝之渔从容开口。
  “我不信!”少年下颌绷紧,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两人相对而立,无声对峙。
  祝之渔忽然走近一步:“那么你要如约杀了我吗?”
  少年薄唇紧抿,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动手呢?”祝之渔走到他面前,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他的手。
  少年瞳孔猛地收缩,匕首瞬间当啷坠地。
  祝之渔摇头叹息:“你还是不忍心。”
  “救命啊爹……”侥幸解脱的季耀祖哭嚎着在地上爬动。
  远处灯笼乱晃,有人尖叫着“长公子!”
  季老爷提着袍角踉跄奔来,金线绣的锦衣沾满泥浆:“季行止你个孽子疯了不成!”
  浑身血迹斑斑,火把映出少年鬼魂般冷白的面皮。
  众人被他阴鸷的模样皆唬得呼吸一窒。
  十来个护院举着棍棒不敢近前。季耀祖尿湿的锦缎泛着腥臊,喉间因恐惧咯咯作响。
  他连滚带爬扑到季老爷怀里:“爹,爹!野种……呸,季行止说亲近之人背叛他!他要索我的命!爹,救我,你救救我啊!”
  “不是你。”少年阴冷的目光自祝之渔身上移开,滑过对面乌泱泱一群人,“更不会是你们。”
  “是我。”
  混乱的哭嚎声中突然响起妇人清晰的声音。
  残更漏断,灯笼惨白的光晕照出衣着富贵的妇人,她的眼眸在火光明灭间透出幽潭般的冷意。
  “是我向侯府告发了你的踪迹。”
  妇人态度倨傲:“季行止,你还是不够心狠,离开前就不该偷偷来望我一眼。”
  “多谢姑母相助。”
  宣德侯府的府兵团团包围这处宅邸,钟靖自他背后走出,轻笑出声。
  祝之渔望着妇人的面容,又望着宣德侯世子,思绪乱成一团麻绳。
  少年眼神破碎,眼尾洇开猩红,睫毛低垂颤抖。
  “为什么……”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荣华富贵谁不想要!我等这一日等了十数年!”妇人突然拔高声音,火光照亮她愤怒的面容。
  “我本是家世显赫的京都贵女,只因嫁给了那个男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作孽多端的男人!一夜之间,从风光无限的太子妃沦落为朝廷追杀的罪女。有福不能享,有家不能回,我带着你漂泊千里逃生,在尘土间挣扎了这么些年,你可知我有多恨你父亲,我有多恨你!”
  妇人眼底焠着火光,似乎在透过他的脸望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我恨不得啖汝之肉!饮汝之血……”
  “当初何不直接杀了我!”少年攥刀的手剧烈颤抖。
  “杀了你,我哪有今日翻身的机会啊。”妇人神情疯狂,“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你乖乖听话,跟着宣德候府回到京都,去见陛下,去领陛下的旨意,多好的机会啊……”
  送他去过好日子?
  笼中鸟,不得生。
  分明是做傀儡,被推为众矢之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少年冷笑,抬手蹭去唇角血迹,反手将刀刃架上自己脖颈。
  “你糊涂!”钟靖大惊失色,“把刀放下!”
  “你不能死!”妇人奔出人群,“三朝更迭,昭德皇帝的血脉只剩一人了!这是天赐的良机,你不能死!”
  视野中,无数火光漫过黑夜冲他而来,像一座金丝编织的牢笼,压抑,窒息。
  少年转动手腕,刀刃割开喉咙,骤然喷溅的鲜血染红半边面颊。
  黑夜里爆发惊恐的尖叫声。
  所有人都因即将到手的利益崩塌而崩溃,没人在乎他这个人的感受。
  少年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一双微凉柔软的手突然轻轻覆住他的伤口。
  “别动。”
  祝之渔的声音轻轻拂过耳畔:“对自己下手真狠。”
  少年自嘲一笑,鲜血溢出唇角,血流不止。
  “竟然笑得出来?”祝之渔拍了拍他的脸,“我可说不准能否保住你这条小命。”
  人群自四面八方涌来,即将奔至眼前拆散两人。
  少年用尽全部力气紧紧攥住她手,睁开眼,视线模糊:“……你要带我一起走吗?”
  祝之渔盯着他的眼睛,俯身凑近:“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第74章 这辈子都要被他紧紧缠住
  “走。”
  鲜血流淌,滚过喉结,少年颈间的淡青血管随着喘息突突跳动。
  “带我走,只要不受掣肘,死在哪里都可以。一抷黄土就地埋葬,或是烈火焚烧灰飞烟灭,都可以,都可以……”
  “死?”祝之渔捂住他颈侧喷血的伤口,故作恼怒刺激他:“你若心存死志,自厌自弃,我便不救你了。”
  说着她便松开少年,擦干血迹起身欲走。
  “别、别走!”冰冷的指尖突然紧紧攥住祝之渔的手。
  少年弓腰咳出带血的喘息,肩胛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