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愉琛和她,像两只社会化失败的动物。有自由意志与锋利爪尖,但没有相处的能力。
  两部手机同时响起,密闭空间,重合的铃声格外聒噪。
  “酥酥”邀请你和“愉琛”加入了群聊。
  “酥酥”修改群名为“mommyissues*3”。
  沈棣棠两眼一黑,这小孩儿剧本毒辣,怎么起群名也这么......犀利啊。
  她在心里祈祷愉琛没听过这个说法,不然场面会更尴尬。
  “哈。”愉琛极轻地笑了声,“这词儿真难听啊。”
  是啊,真难听。
  “巧了不是,你姐也说回来,刚好一家人聚聚。”电话里愉杰临的声音格外喜悦,“几点飞机?”
  “明天下午三点落地。”愉琛说,“不用接我。”
  “你俩时间差不多,我一道儿接你们回家。”他说。
  电话那端安玉兰凑过来说:“多待一段时间再走,马上春节,再然后你回辽城巡演,来来回回多折腾。”
  愉琛扬声说:“没事。”
  挂断电话,他看着收拾好的行李,原地站了片刻。
  之前他生病,全家跑来上海,错过白芦忌日,到今天已经迟了一个半月。那天酥酥说改结局,他忽然就想去看看白芦。
  就像酥酥不恨夏琳,沈棣棠不恨季灵芝一样,他不恨白芦。
  就像酥酥怪夏琳,就像沈棣棠怪季灵芝一样,他也怨白芦。
  他推开废弃画室的门,在角落拿起一包紫色的烟盒。和他口袋里那包不同,这一包看起来很有年头,紫色褪得有些斑驳,像掉了漆的墙面。
  仿佛稍微用力,就会风化掉。
  他将烟装进行李,独自出发,去探寻答案。
  或是改写结局。
  第75章 答案
  决定回家给白芦补过忌日后第二天中午,愉琛坐上回辽城的飞机。
  上海飞往辽城要三个半小时,好在不需要转机。愉琛拒绝了空乘的服务,靠在颈枕上,望着窗外发呆。
  引擎轰鸣,窗外时而是蓝天白云,时而是倾斜的城市,时明时暗的光晃得他逐渐眩晕,眼睛缓缓地闭上。窗外的日光暗下来,变成一种温热的橘。
  他再睁开眼,日光消失,舷窗外是六年前的夜。
  夜色漆黑,机舱内灯亮着,于是玻璃中映着他,如墨般的漆黑淋着他,融为一体。
  红眼航班很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鼾声。手机开了飞行模式,什么消息都收不到。
  愉琛不安地看看时间,再看看安玉兰的消息。
  【你爸没啥大事,我就是想你回来看看他,劝劝他。】
  安玉兰从来是个能压事的人,绝不夸大,甚至报喜不报忧。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事,真没事就不会发消息给他。
  他的焦虑持续到回家推开门,看到胳膊上裹着纱布的愉杰临。纱布渗着血,他反倒松口气。
  “怎么回事儿?”他轻手轻脚带上门。
  安玉兰气声说:“跟小琅吵了几句。小琅她也是好心,想让人来家里照顾他,毕竟他这样也不行。他怎么都不肯,一来二去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话赶话就说到......”
  愉琛叹口气:“说到我妈了吧。我姐说什么了?”
  安玉兰没转述,只是说:“没说什么过分的,就是情绪到这了。而且你姐也不是冲你爸,是冲我,亲父女哪有那么大仇?”
  安玉兰是个绝对不拱火的人,她小心翼翼地拿捏分寸,大包大揽地将错都归在自己身上,生怕多说几句再闹起来。
  她不肯说,但他能大概猜到愉琅会说什么。
  愉琛揉揉猩红的眼睛,拍拍她胳膊:“安姨,我跟她说说,辛苦你看着我爸。”
  安玉兰伸头看看他眼睛,半晌才说:“你......累吧。”
  他笑笑,走出去。
  愉琅就在家门口坐着,看她颓废的样子,估计已经在这坐了很久。
  愉琛坐在她旁边,没说话,她倒是先骂:“叛徒。”
  他好脾气地给她递纸巾,依然没说话。
  愉琅眼眶通红,原本精心打理的卷发也变得毛躁。
  “我就是过不去,我就是心疼妈妈。”她攥着拳头,“他们不会觉得对不起吗?”
  愉琛说:“会吧。”
  “哪儿会?”她瞪着眼睛,“你告诉我哪点说明他们会?”
  “愉大律师,下班了。”他说。
  愉琅忽然就松下来,手臂颓废地挂在腿上,垂下来,“我不该那么说,我没说他也不会那么大反应。”
  愉琛拍拍她肩膀,等着她倒苦水。
  “他说,他凭什么不能过自己的日子。我觉得妈肯定会难过,我就问他,那我妈呢?她为什么不能?”她说,“我不是那意思,但他就觉得我在指责他,说他......”
  “说他害死了妈妈。”愉琛默默接上,拍拍她,“我知道,你没这么说。”
  “我总是在想那天。”她说,“他怎么总是那么疑神疑鬼?那天,他为什么非得跟妈吵架,为什么非得咄咄逼人,为什么非得跟妈的车钥匙较劲......我总想,要是不那么激动,也许妈不会开快车,更不会出事儿。”
  重提那天,愉琛觉得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攀上脖颈,一寸一寸扼住咽喉,呼吸变得困难,他只好深呼吸一次,语气尽量平和:“你也是做律师的,你知道不是这么定责归因的。”
  “我也怪我自己。”她说,“怎么劝架劝得跟拱火似的。”
  我也怪。
  怎么躲在屋子里不说话。
  愉琛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楼梯间。
  “我没法不恨他,不恨安玉兰。”愉琅说,“我知道没意义,但我忍不了。”
  愉琛深呼吸几次,问:“那你恨妈吗?”
  “可能吧。”愉琅说,“但我不能细想,除了你,总得给我留个不恨的亲人吧。”
  愉琛没说话。
  愉琅走后,他在家多待了几天,跟愉杰临聊天。
  愉杰临和愉琅不一样,他不是那种有话直说的性格,所以他不说,他也不问。
  愉杰临沉闷地靠在床头,安玉兰会给他削些水果吃,愉琛看着她拿不锈钢小刀坐在床边,只觉得心惊胆战。
  他默默陪了几天,每天都很警惕,最终还是忍不住把不锈钢小刀丢了,买了刮皮器和儿童用塑料小刀。
  安玉兰接过花花绿绿的玩具刀,把他挡住眼睛的碎发拨到一边,又说一次:“累吧?”
  他还是笑笑。
  坐上回上海的飞机,他满脑子都是安玉兰额角细碎的皱纹。他们都走了,家里只剩她,和这个家关系最远的人。
  这让他忽然有种逃跑的羞愧感。
  他眼睛埋进臂弯里,蜷缩在一起。
  只想快点见到她,然后什么也不做。
  她两天没回消息,大概在闭关吧。
  /
  “柏林危机”后,又过了半个月,愉琛和沈棣棠再没有任何联系。关于他们的一切就这么戛然而止。
  他再次坐上回家的飞机,春节已过,连飞机内都冷清,死气沉沉。
  辽城的雪都化了,冰雕残破,满地泥泞,不是好时节。
  他揣着颗空荡荡的心脏,再次面对愉杰临的爆发。可笑的是,他拿的正是他买的那把儿童用塑料小刀,他手腕的皮肉翻起来。
  愉杰临独自站在角落里,神情时而恍惚,时而狰狞。
  愉琅和安玉兰站在一起,叠声劝他放下。
  愉琛挤出一点声音:“爸,你看着我。”
  愉杰临双眼没有聚焦,目光朝着他的方向挪动,但并没看见他。
  “别这样。”他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真明白。你先别这样,行吗?你先......”
  说话间,愉杰临手上又多了一条口子,新鲜的,血瞬间漫过外翻的皮肉,沁出来。
  愉琛绷着一根弦,满目猩红,要很努力才能吸进下一口空气。
  “烧...了....”愉杰临含糊道。
  他好不容易开口,安玉兰赶忙接上:“烧了的烧了的,你别这样,都烧了的。”
  “她的东西,都......”
  “按你的意思都拉走了,你不信我带你去看。”安玉兰赶忙说。
  愉琛一怔,慢慢回过头:“什么烧了?”
  “你妈妈的衣服还有餐垫......”安玉兰说了一半卡住,瞒不住才继续说,“琛琛,你屋里那箱子被拿走烧了,你先别难受,先.....”
  餐垫。
  她修补过的那些纪念品。
  烧了。
  是的。
  被抛下的人,是不配保留什么纪念品的。
  那根弦绷断了。
  他忽然就理解了愉琅,她每次为什么会被愉杰临逼到崩溃。
  他扭过头,冷脸看愉杰临,轻声问:“有那么难受吗?被我妈丢下。”
  “琛琛!”安玉兰去拦他,但没拦住。
  他一步一步地向愉杰临靠近,掏出口袋里紫色的烟丢到他面前,“这个也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