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父亲舍不下富贵、有权势的外祖父,舍不下年轻貌美的母亲,却也舍不下远在家乡的心上人。母亲性格和婉,最终可怜那女子无端端等了父亲这许多年,还是点头答应让她进门。”
  “谁知那女子并不好相与,她进门之后先是仗着父亲的宠爱夺取管家之权,将我们母子赶去偏远的院落。而后她有孕,为了让她儿子成为唯一的继承人,指使下人给我下毒,却不成。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给我骑惯的小马下毒致其狂暴,险些把我甩下马背。母亲为了保护我,去求了皇后娘娘,求她把我接进宫中做太子伴读,却绝口不提自己在府中受苦。”
  “你也知道公主殿下颇得陛下爱重,允她与皇子一同进学。皇后那时见我年岁太小,让他们姊弟照拂于我,也是从那起,我与他们熟悉起来。你如今问我究竟是谁的人,我只能说还没到我站队的时候。若有一日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朝野必将动荡,血流将入江河。”
  崔令仪追问:“那夫人……也就是你母亲,她后来怎么样了?”
  谢珩失笑:“我以为你不会感兴趣。”
  “我母亲是个在传统女德教育下成长出来的人,跟你教的那些女德不同,她是真的凡事可以忍让,打落牙也往肚子里咽。那女子无论如何羞辱她她也不反抗,甚至多次见到皇后与外祖父都不肯告状,我也问过她要不要和离,她却斥我不孝。”
  “罢了她又说,《周律》之中又有哪条法律能允许女人和离呢?我从那日起才开始读《周律》,我才知道世间诸多不平之事可以从《周律》中找到解法。可确实又有连《周律》都解决不了的,比如我母亲的苦难。”
  “后来我母亲抑郁成疾,过身了,她死时才二十八岁。”
  崔令仪问:“那令尊怎么样了?”
  “我自母亲去世后就跟他没什么往来。”谢珩冷淡道,“如今我已官至大理寺少卿,他还在翰林院做一个六品小官,每日读书修史,也算乐得自在。”
  “那他没有再找过你吗?”
  “想他也无颜再面对我。”谢珩道,“母亲去世之后,公主和太子一起陪我去讨要母亲的嫁妆,他不敢不给,却不想其中有相当规模的金银宝物不见了。最终是那女人站了出来,说是她挪用了,如今她一没钱二没物,要么我们就这么抬回去,要么就带着她的命一起走。”
  “我母亲新丧,无意于她争辩。我们将剩下的嫁妆一起带回穆府,想必外祖父也很后悔当初为何将母亲许嫁给我父亲,想必他如果知道父亲待母亲不好,是无论如何也要教她和离的。但是逝者已矣,我们如此不相往来,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女人没有想到,谢家的荣辱并不系在你父亲身上。你母亲去世了,她就什么都得不
  到了。”崔令仪叹道。
  谢珩垂眸看向崔令仪:“崔令仪,或许你早生个二十年,我母亲就不会死了。”
  崔令仪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许久她向他张开怀抱。
  “来,我抱你一下。”她道。
  谢珩一怔。
  她却不由分说将他按在自己的怀中。许久她道:“但我想,你母亲不对外讲你父亲待她不好,并不是因为她传统,也不是因为她软弱。”
  “而是因为她爱你。”
  “她不愿意让你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不想让你的人生有瑕疵。”
  谢珩怔住。
  “如果你母亲早知道嫁给他是这样的结果,也一定会嫁给他的。”
  “我想她在九泉之下见到你如今,也一定会为你骄傲的。”她双手拢住他的肩膀,在他的后背之上轻轻拍打,“你是令她最骄傲的儿子,也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不会后悔的,但如果能在有了你以后就跟你父亲和离,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去父留子,你知道吗?”崔令仪问,“我知道你们这里有去母留子的,但实际上孩子和母亲是永远亲密相连的整体,而父亲相较之下,其实更容易抛弃。”
  “我相信如果可以选择,天下会有很多很多像你母亲一样的女子,即使重新来过,也舍不得自己宝贵的孩子。”
  许久,谢珩喃喃问她:“那样应该怎么做呢?”
  “修改律法。”崔令仪道,“赋予女人自己选择未来的权利。”
  夏天穿的衣服太单薄,崔令仪感觉自己的肩头无声地洇湿了一小块。
  那应该不是谢珩面部肌肉痉挛在她肩膀上流出的口水,而应该是他的眼泪。
  翌日一早,大街小巷之中就像炸了锅似的,人人都在讨论今日早朝上的场景。崔令仪本来还以为是赵王萧临渊的身世、杨牧杀母案之类的。阿阮探听来以后向她汇报,连她都被惊掉了下巴。
  无论什么宫闱秘辛……都被一件事情的光辉遮掩掉了。
  驸马左昭,公然在金銮殿上奏请陛下赐予赵王与王妃和离。
  驸马在早朝之上力陈赵王对王妃的迫害,一桩桩一件件,简直与草菅人命没什么分别。他不但有证据,还有证人,他找到的证人,是崔令仪。
  驸马言之凿凿:“陛下如果不信,可以请赵王妃的状师——吏部尚书崔骊之女,前来对峙。”
  陛下端坐高台,神情辨不出喜怒。
  “赵王妃竟然这么想要和离,状师都召来了?竟然还是位女状师?朕要是没记错,我朝似乎是不许有女状师的。”
  崔骊额角滴落数滴冷汗。
  “陛下,小女没有做状师,您休要听驸马胡言。”崔骊立刻站出来,“小女只是与赵王妃相熟罢了。”
  左昭侧身睨向崔骊:“崔尚书倒是爱女心切,只是令嫒数日前为赵王妃亲赴刑曹誊录的状词尚存案牍,要不要请大理寺卿亲自取来?”
  丹墀下顿时泛起细碎议论。都察院左都御史突然出列:“启禀陛下,臣上月巡视刑狱,确见崔氏女频繁出入案牍库。”
  皇帝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崔骊身上:“崔卿,刑部案卷竟能让闺阁女儿随意取阅?你这尚书当得倒是风雅。”
  如此悖逆之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左昭执着道:“启禀陛下,赵王私调边军、贪墨河工银两,桩桩件件皆涉僭越。臣这里有二十七名证人联名血书,更有崔尚书独女作证,恳请圣上允准赵王与王妃和离,以免天家贵胄受池鱼之殃。”
  萧临渊立刻扑跪在陛下面前:“陛下明鉴!”
  他额角青筋暴起:“左昭勾结崔氏女构陷臣!臣半月前便得密报,驸马府与吏部、大理寺暗中往来,甚至贿赂臣的王妃,给臣编造出这许多莫须有的罪名!”
  “既然涉及赵王妃和崔氏女,朕看今天来的人也不全啊。”良久,陛下缓缓开口。
  “传旨,请赵王妃带着她的女状师,择日到奉先殿看茶。”
  崔骊回家以后脸色苍白,几乎要晕过去了。他看着自己不省心的女儿发出长叹。崔令仪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她到底跟左昭胡说了什么,以至于左昭做出如此离奇之事。
  崔骊道:“长公主在接到消息以后,身着素服,已然进宫去了。”
  阿阮叹道:“长公主也是可怜人,驸马都这样待她了,她还要进宫去为驸马求情,她竟然还舍不下。”
  崔令仪揉了揉额角。
  她哪里是求情去了,她明明是给陛下上眼药去了。
  只要她在陛下面前说出那句“驸马与赵王过从甚密也许不是想要谋反,而是对赵王妃有情”,陛下就更留不得他了。
  第35章 第35章神探崔姐
  左昭既尚公主,竟还敢惦记王妃,这是如何的罪过?同样的事陛下做得,他却做不得。他以为他是谁?他不过是陛下制衡长公主的一条狗罢了。
  安阳公主失去未婚夫婿后,其情状陛下已然知道。只要长公主依言做出痴恋驸马的言行,那么陛下就会想到,杀死驸马也许比留下他,更能伤害到长公主。
  最是无情帝王家。
  陛下令人彻查驸马居所,竟然还搜出一封密函,陛下见到之后勃然大怒,他将密函拍在御案上。他虎目瞪圆,怒气冲冲地对长公主道:“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给朕选的好驸马!”
  字迹未干的帛书里,驸马左昭痴恋赵王妃白芷柔的图景赫然在目。长公主看过密函,双眼无神,竟还晕厥过去。皇帝顾不得她,脸色铁青,拍案数十下:“来人啊,即刻缉拿逆臣!”
  夜幕降临后,长公主在穆皇后宫中缓缓苏醒。
  宫灯明灭,长公主隔着锦帕渐渐褪下她腕间青玉镯。那是三年前成婚之日,左昭母亲手所赠,言之那是他左家的传家宝。尽管那青玉品相不佳,在市面上想卖出十两银子都难,她却当宝贝似的戴了这许多年。
  可悲她竟然如今才想到,左昭的爱,左昭的母亲,她的这段婚姻,甚至比这只镯子更加低贱。
  贴身侍女将金步摇插进长公主发髻之中,倾世绝色在磨平的铜镜之中映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浅笑:"本宫倒要看看,这次你如何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