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湖骗子罢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雄鸡报晓,商队的伙夫零散醒来,开始新一日行程准备。闻归鹤合上窗,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凝视少女香甜的睡颜。
  催眠的安神香燃得正旺,榻上少女轻轻翻身。她无意识扒拉过锦被,搂在怀里,眉头无意识蹙着,陷入安全感极低的噩梦。
  他又一次俯身,探手去摘苏时悦的手串,不出意外被弹开。
  闻归鹤眉头微蹙,又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熹光洒落,映着少年面庞泛金,眼底流光婉转,笑意盎然。
  她的所思所想,与他何干?
  此人行事诡异,但应当不知道因果咒术。并且,她似乎把他当成脾气温凉的正人君子,主动把自己送到他面前。
  如此正好。
  他会顺从她的心意,瓦解她的抵触,博得她的信任,她再次提出同行要求时,他就能先取得手串,然后。
  让她把施加在他身上的麻烦与痛苦。
  百倍偿还。
  第4章 媚眼抛给瞎子看。
  九月十六日,晴,丹桂飘香。
  苏时悦恢复知觉时,眼皮重得厉害。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她是被闻归鹤迷晕的。
  在失去意识,一头栽倒时,苏时悦心中就清晰得跟明镜似的。
  话多事烦的求助者遭到厌烦,完全在情理之中,哪怕她拼着最后一点意识,在昏迷前抓住他,闻归鹤想要挣脱,也是轻轻松松的事。
  无妨,得之她幸失之她命。
  她拿不下闻归鹤,换成容枝桃就好,后续,再努力活下去。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与遮帘,照上少女长睫。苏时悦奋力挣扎,与裹挟双目的坚冰作斗争。开门声响起时,迷离的双目终于撑出一条缝。
  苏时悦牙齿嵌入嘴唇,迫使自己恢复清醒。撑起身,转脸向门口,忽而讶异出声。
  “公子?”
  闻归鹤没有走。
  少年身姿颀长,如残梅病鹤,萧萧肃肃,又似春山负雪,令人移不开目光。
  见她苏醒,闻归鹤转身,看似关切地问了一句:“姑娘醒了?昨日忽然昏迷,实在叫人担心。”
  “早餐已经备下,洗漱完毕,趁热吃了如何?”
  苏时悦扭头,桌案上摆放竹篮,由布帛盖着保温,丝丝缕缕飘出诱人香气,当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低头,手心处,被她又划又戳撕出的伤口尽数愈合,连红印都不曾留下。
  苏时悦握着被角,茫然地眨眨眼,心中对闻归鹤的举动充满疑惑与不解。种种疑问如乱麻般在她心头缠绕,让她在警惕中生出一丝期待。
  恰在此时,车厢外传来脚步声。
  苏时悦顿时恢复警觉,她翻身而起:“有人过来了,公子先躲一躲。”
  闻归鹤薄唇微抿,长眉轻蹙,不经意地轻咳几声,暴露自己的存在。这下,就算苏时悦把他藏进床底,也无法掩饰车厢里进了男人的事。伴随厢门缓缓移开,少年嘴角上扬,看热闹般站在原地,准备欣赏苏时悦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乱局。
  要是她手足无措,无法应对局面,他仍能立刻得到她的手串。
  闻归鹤思索间,蓦地,一只手凭空探出,勾住少年纤细腰肢。指尖热流隔着布料沁入,电光火石般蔓延,闻归鹤身形微僵,脸色凝固。惊愕回首,鬓间发丝飘扬。
  他下意识出手,朝身后人死穴攻去。最后一刻,想起因果绑定,堪堪停下。
  下一瞬,罗衾当头罩落,搭在他的肩头。一人小跑着与他擦肩而过,袖摆翩飞,似一只花色蝴蝶。闻归鹤措手不及,指尖一颤,撩开布角,俏丽容颜映入眼帘。
  “来不及讨论了。”苏时悦仰头看他,严肃地绷嘴,以当机立断的口吻道。
  “对面来者不善,麻烦公子配合我应付一遭。”
  她垫脚,以指抵唇:“嘘。”
  车门大开。
  “你是何人?咦,容大小姐安。”
  粉色长空下,李硕插手而立。
  时值秋季,胖乎乎的圆脸商人仗着几分修为,仍穿着飘逸的领衫,却弄巧成拙,把自己裹成个小球。
  苏时悦审视着他,浅浅打了个哈欠。
  “他是我昨日遇到的小郎君,见他模样俊俏,约他月下同游,怎么了?”她往前站了站,挡住闻归鹤异样的神色。
  “倒是你——”李硕尚未答话,苏时悦柳眉倒竖,厉声,“不速而至,长驱直闯,居心何在?”
  李硕被她的气势吓住,连忙满脸堆笑:“自然是来给大小姐送东西的,早些时候,大小姐托我们置办的东西已备齐,还请笑纳。”
  苏时悦简单扫一眼,粗略轻点完毕,劈手丢下一块银两,“砰”一声,
  甩上门。
  李硕笑容满面地接过,走远,面色下沉。
  他的袖中滑出一枚传讯玉简,指尖轻划,向越州城发出密报——
  “路逢一人,自称容氏贵女,请仙长派人来探真假。”那个丫头一定不会想到,他早已与容氏取得了联系。
  要是那丫头不是真正的容大小姐,有她受的。至于那个小郎,模样生的俊俏无比,卖作小倌,应该能得个好价钱。
  灵驹、灵犬等兽吃过饲料,启程。
  华美车厢中,断断续续响起夸赞与安抚:“多谢公子配合我,如今我们也算共过一次患难。好巧,您在外人面前露了脸,是不是打算暂时留下,接受我的建议?人多力量大嘛。”
  苏时悦噙着笑,眸光忽闪,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兴高采烈。
  黄梨桌上,竹纸原封不动地摆放整齐。那些计划书,还有专程准备好、正待润色的信函,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
  苏时悦两只眼睛眨巴眨巴,期待地凝视他,等候闻归鹤回应。
  在紧张地等待中,闻归鹤久久没有说话。他侧手掩面,心中泛起丝薄怒,好险没一眼瞪过去。好半晌,才道:
  “姑娘言重了,能与姑娘共此一遭,实乃幸事。”
  “留下与否,本在一念之间,无需惊讶。只是,往后若再有类似状况,还望莫要像先前那般……让我措手不及。”最后几个字,闻归鹤落了重音。
  不然,他情愿把自己凌迟,也不会再让她好过。
  认识不过一日光景,他身上不知多少地方被她碰了又碰,浑身像被蚂蚁缠上,又麻又痒甚是难受。闻归鹤花了不少力气,才将杀意压下,恢复温和模样。
  谈话间,他的态度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苏时悦差点没反应过来。她屏息凝神许久,才大声喘了口气。
  “不会了。”她诚恳道歉,“当初事态紧急,强留公子亦非我意。那种不尊重人的事,我也做得极为别扭。既然公子有心,我会自会端正姿态。”
  闻归鹤对她包容周到,苏时悦反倒开始不自在。她望着前一刻还当作纸片人的少年,颇有几分如芒在背的煎熬。
  不仅是因为她在利用他,更因为她明知他的结局,却无法宣之于口。
  原作中,闻归鹤的一生如同流星,璀璨而短暂。长达数十万字的铺垫后,他在《虞昭令》后期正式出场,拖着一天天衰弱的身体,为主角出谋划策,捣毁天都灵脉,却连寿终正寝都做不到。
  最终决战时,他作为书中的大反派出场的背景板,烘托其威力的工具人,被万鬼吞噬,死无葬生之地。
  故事的最后,主人公登玉座、临帝阙,而他杳无声息。
  苏时悦从最开始就知道,她在利用这名寿数无几的良善郎君,相处不过一日,他在她眼中便脱离美强惨纸片人的范畴,令她心生同情。
  可她能说什么?自称未卜先知,还是直接公布死劫?
  老人们常说,那些本能改动的命数,一旦被说出口,便是板上钉钉。
  苏时悦不想害人,又杀不了大反派。她别无他法,只能强迫自己降低道德感。她对付完早饭,拎起箩筐,走入通往墨池的小道。
  墨池是黑崖林尽头的水潭,深千尺有余,阴气森森,虫蛇缠绕,法力低微者入内,无人敢跟随胆大包天的容大小姐,只得目送她远去。
  望天树高耸入云,通直树干上,细长尖头小蛇感知到活人的气息,于树缝间穿梭。
  迎着起伏浪潮,苏时悦面不改色,她抓起一把药粉,扬手撒了出去。
  群蛇似被浓焰燎烫,惊恐地往后撤。
  “白芷、雄黄、苍术……还有,蛇退去?”闻归鹤跟在她身后,捻起搓药粉,眸中兴致盎然,“不想姑娘还有这等技艺。”
  “我不是说过吗?”苏时悦一手挎包,一手叉腰,骄傲地昂头,“一切有我。”
  “公子若是感兴趣,此行之后,假如还有剩余药粉,我都送予公子研究。”
  她的计划书可不是白做的。
  墨池群蛇可怖,但经年之后,黑崖林附近城镇皆会张贴告示,颁布驱蛇秘法。使用常见药物,加之林中蛇蜕,便可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