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她自下往上看他,眼珠一转,把问题抛回去:“公子出来得巧,我正询问白羽缘何要扮做道姑,便被打断。”
  “不知公子可否为我解惑?”自从先前几次拐弯抹角碰壁后,苏时悦面对闻归鹤愈发耿直。
  他眼波流转,喉结上下一动,含笑吞咽后道:“是我小人之心,觉得这样,苏姑娘会更自在。”
  苏时悦失笑:“啊?就这?”
  “是啊,不过我转念想到初见时,姑娘对我并无顾忌,便知想错。可白羽已打扮妥当,干脆将错就错。”
  “公子怎会这么想。”苏时悦笑个不停,“不过,公子的一片苦心,被白公子糟蹋了。”
  “若姑娘不来,自然发现不了。可苏姑娘既然来了,我何必再瞒着?”闻归鹤像是玩够了,终于收手,取了镜子给苏时悦看。
  先前还殷红一片,时不时会裂开往外冒血的伤口无影无踪,多余的杂质被他用指腹刮取,玉白色的额头洁净如新。
  苏时悦张大嘴,好半晌:“真是厉害。”
  上药完毕,苏时悦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下。闻归鹤并未挽留她,动作轻缓地打开门扉。
  门外安静得有些吓人,在树上欢快追逐的鸟儿不知所终。童子白羽还在那儿站着,他已收起恍惚的神情,转化为不符合外表的安静。
  苏时悦站在门后,望着灿烂的冬阳,忽然有一丝古怪的感觉。
  她第二次有类似的感觉。
  前一次,是在南城。哪怕闻归鹤无知无觉,她一进入区域,就察觉那面覆盖大半条街道的杀阵。
  修士的视野比普通人清晰许多,五感亦是如此。苏时悦刚半只脚跨过门槛,明确百倍的惶恐与不安涌来。仿佛有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从天而降,撞破州府结界,往眼前的回廊砸去。
  苏时悦:“别出去。”
  她在喊话的同时出手。
  抓住迈步而出的少年,回身,灵丝飞出,扯住乖巧站在廊下的白羽,用力往屋内一扯。没等她喘口气,缓缓合拢的木门发出声巨响。
  门条像被巨物砸中,以扭曲的姿态往房内膨胀。难以支撑的呻吟后,木片不堪压力,从门条的弯折处开始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痕。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整块门板碎成无数小块,朝屋中三人飞溅。
  房间的护法结界迟缓弹出
  ,挡住粉尘与碎屑。
  苏时悦手忙脚乱维持镇定,脑海中弓弦几乎绷断。手臂处忽然传来轻柔拉力,她猝不及防,踉跄着倒退一步,往后跌。
  一人伸手揽住她,阻住她继续摔倒,苏时悦的目光却已被门外之物吸引。
  连天涛雾间,一方金印照入眼帘。
  印面赤色与橙色相交,刻有密密麻麻的复文与云篆。大印忽地往视野中突入,又俶尔远逝,眼看无法撞破结界,迅速缩小,在呼啸风中变作三寸长短,遥身将全貌展现在苏时悦眼前。
  大印方正古朴,印纽是叩问太阳的三足金乌,赤金印身上,晶石猩红如血,明亮得像是红彤彤的北极星,将泛白的印身逼得黯然失色。
  它不断颤动,左右摇晃。像是想要一击不中迅速抽身,却被无形的力量困住,黏在结界上无法挣脱。
  苏时悦浑身的鲜血都冲至天灵盖。
  冰凉的手掌尚还搭在她的臂腕上,她已一骨碌从地上滚起。
  是她穿越前见过的方印。
  她掉到这个鬼地方,果然与它有关。
  “耀……”苏时悦还记着梦中的名字,险些脱口而出。
  哪怕只听过一次,哪怕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见到第一眼,苏时悦已把称号与实物密切联系在一起。
  少女刚吐出一个字,在一旁气定神闲的白羽蓦地停下动作,目光惊愕地朝她扫来。
  又去看苏时悦身后的少年。
  闻归鹤的表情没有变化,仿佛没发现苏时悦本不该认得那方法印。
  他好整以暇地拉拉她的手:“别怕,只是个仿品。”
  “耀星印被誉为神明象征,长期由圣君执掌,不曾显山露水,没想到是被盗取。
  如今一朝出现,看见的人不在少数,圣物失窃之事铁定瞒不住。只怕未来,会给莫领兵带来不少麻烦。”
  方印似是意识到砸不死闻归鹤,不再执着扩大,正面朝下,敲章般盖了下去。
  苏时悦只觉眼前一幕滑稽异常:“它要做什么?”
  闻归鹤的手臂紧了紧,偏头:
  “撞不破结界,便无用。临走前想汇聚灵力,自爆炸了这间屋子。”
  “那该如何是好?”苏时悦被雷劈过,知道是什么滋味,顿时急问。
  闻归鹤弯唇。
  面前寒光如雪,灵力被压缩到极,再无法承载重量,轰然洞开。白羽抽出早准备好的灵符,依照公子的吩咐往地上一掷。
  结界不断外扩,护住屋中人不受分毫损伤。
  做完一切,白羽回首,想与闻归鹤汇报。
  却见少年旁若无人张开手臂,迎上飞身扑上的女孩。苏时悦小脸紧绷,一副拿身体护住恩人的架势。而他笑着接住她,顺势往后倒,靠在“吱嘎吱嘎”不断摇晃的书桌上。
  蓝色的灵丝翻飞,支撑防御网。闻归鹤将怀里的人轻轻搂住,目光中闪烁探寻与期待。
  世界喧嚣与他无关,他专心于闲暇时光的游戏,摆弄心爱的玩具。
  白羽移开目光,专心控制结界收放,不让那两位受任何波及。
  爆炸气浪翻涌,横扫千军般清扫桌面,几卷未看过的书卷从桌案滚落,写满绢绢小楷的卷轴抛出长长的曲线,滚落在地。
  苏时悦大脑一片空白,最后的记忆是不顾一切地回身,为闻归鹤当下须臾便至的冲击。
  白羽太远了,她顾不上,不然,肯定也要连他一起护住。
  她不知道那枚大印意味着什么,闭眼好久,哪怕耳畔没有任何动静,仍不敢睁眼。
  “苏姑娘?”
  直到熟悉的人低声唤她,她才战战兢兢撑开眼皮。
  屋子安然无恙,并没有天摧地塌的惨况。
  “苏姑娘。”身下之人又低喘着喊了她一声。
  苏时悦低头。
  少年身子坠在地上,衣衫凌乱,往日一丝不苟交叠的里衬松动。仰头看她时,雪白脖颈攀上病态的殷红,韵致惑人。
  “苏姑娘,你救了我。”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既然一昧地对苏时悦好,没有起到理想效果,不如改让自己欠她。只要维持她心目中“鹤公子”的形象不变,偶然让长时间的保护者,沦为被保护的对象,或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对她,是对症下药,是满满的算计,一如他对待所有的与他有利害关系的人。
  少年浑身上下落满了散开的书卷,宣纸簌簌,墨香扑鼻。
  他的长睫像沾了墨,蝶翅般轻颤,一卷《礼记》刚好滚下,掷地有声。里面的内容也恰到好处,应景地给眼前情景配了段旁白:
  “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1]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时悦心无杂念,挥手将封建残余抛开。
  见四周无事,她也不扭捏,当即起身,伸手将闻归鹤搀起。又拉住往门口去的白羽,卷起袖口,警觉地透过破烂的木门观察情况。
  闻归鹤咳着起身:“那人不露真身,仿印破碎,当是已经无计可施。事态如此夸张,州府不可能注意不到,恐怕莫言阙已将那人团团围住,令其无法脱身。”
  他的嘴角牵着笑,见苏时悦目光回转,又眸光沉沉看向透过院中灿灿金阳:“无论那人是谁,恐怕是冲我来的。”
  “抱歉,连累姑娘。”如墨乌发垂落,指尖轻轻颤抖,言语满是自责。
  苏时悦见不得他这样,忙来到近前扶住他。
  “话不能这么说,虽然是无妄之灾,但我们谁也不曾受伤。”她昂起下巴,往自己身上揽功劳,“还好我来了,不然,恐有大不测。”
  他似是被她逗笑,轻咳应和。一缕阳光落在他的眉眼处,揉开沉涩,闻归鹤温声道:
  “是啊,苏姑娘,换我欠你人情了。”
  他语调轻柔,意有所指,苏时悦微怔,想了想,认为他指的是约莫是她回绝礼物之事,“噗”地笑出声。
  “您这,也太斤斤计较了。”劫后余生的紧迫感消失无踪,她掩唇发笑,“虽然不知鹤公子如何看我,但我把你当朋友,绝非虚言。”
  闻归鹤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明白苏时悦根本不懂他的旁敲侧击。
  “我知道。”他嘴角上扬,神色中却尽是落寞,直起身子,顺势朝她招了招手,“随我来。”
  “哎?公子要做什么?”
  “自然是查找真相,免得第二次遇袭。”以及,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在有条不紊的指挥下,越州府的内乱迅速平息。莫言阙消息放出,须臾便在越州城各处得到结果。很快,此次骚乱有了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