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什么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苏时悦忙脱了外套,伸手举到闻归鹤头顶:“别说有的没的,小心冻着,快进屋吧。”
  他仰头愣了愣,接过她手中外袍,笑得眼眶有些润泽。
  后半夜,轮到闻归鹤送苏时悦回房。他用清洁术为她去尘,见她心有余悸不敢睡,窝在榻上漏了只眼睛,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细致地在各处布下结界。
  长睫微垂,眸色专注,似在自言自语:“愚不可及。”
  “玄玉本来的目的,恐怕只是想威慑姑娘,展示自己的实力,让苏姑娘再不敢妨碍他。只不过在过程中,起了别的心思,想带你离开。”闻归鹤温声为苏时悦解惑。
  “可惜,此人着实愚笨,他自以为威逼利诱可损你心志,结果弄巧成拙,姑娘宁折不弯,反而愈发讨厌他。”
  少年手捧一盏油灯,一手遮挡。灯光昏黄微黯,恰似一层薄纱,在周身氤氲散开,描摹轮廓。
  “竖子之流,不必怕他。”
  “……苏姑娘?”没听见回应,闻归鹤转头。
  她枕在被褥中,怀抱引枕,眼睑上的阴影不住颤动,沉浸于难得的闲适睡梦。
  雨滴敲打窗棂,淅淅沥沥。闻归鹤轻眨眉眼,面对苏时悦毫不掩饰的信任,脸上的惊讶与别扭再也无法掩饰。
  他移步上前,祭出灵符,抛悬少女头顶。暖光撒落,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认她的身上没有伤口,方才松了口气。
  “幸好,承伤咒没有失效。”他抬手掩住面容,神色明暗不定。
  好半晌,从轻飘飘的袖管中取出一张单薄皮面,借灯火烧毁,负手走出客房。
  白羽候在门外,身姿笔挺,双目时刻留意着客房的动静。
  待见闻归鹤现身,他立刻上前一步,双手交叉,俯身行了个大礼,恭谨说道:
  “针对拥有耀星印之人,其与先前提及组织存在极大关联。伺机发动偷袭的被夺舍之人,大概率与数里外的那处村庄结界有关。”
  提到“村庄”,白羽顿了顿,语气一滞。
  闻归鹤没有多余的表情。
  白羽继续道:“公子出手时引出的那名女子,气息诡谲,缥缈不定。我等跟丢了,请公子恕罪。”
  闻归鹤神色平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事作罢。
  白羽言简意赅地将剩余事宜汇报完毕,随后挺直腰身,目光不自觉地扫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真的要带着她一同前行吗?”
  “据我观察,她与我们所谋之事并无关联,若将她带在身边,只怕会无端生出诸多麻烦。”
  “为了此人,您多维持半个时辰的妖相,多承担三分反噬。如此下去……”
  闻归鹤:“不会对我的承诺产生影响。”
  白羽点点头,不再反驳,又道:“公子是打算一直带着她?可她此前一直有离开的意愿,要是想同行,是否要与她进行谈判,好言相劝?”
  闻归鹤缓缓放下悬在半空的手,别过脸,侧身望向那扇紧闭的门,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
  “不必。”好半晌,笃定的声音响起。
  “她离不开我。”闻归鹤道,“她害怕玄玉,而我能为她遮风挡雨,她不会离开我了。”
  “正是如此。”
  潮湿夜风吹动袍袖,袖摆牵动朝霞与夕阳,流光婉转。
  此后数日,苏时悦再没有见过玄玉,连绵细雨中,马车风平浪静地赶路。
  少年身体又变差了些,精神昏昏沉沉。苏时悦猜测是他雨夜出门寻她的原因,担心不已,与态度好了一大截的白羽协力垫了软被,把车厢各处烘得暖烘烘的。
  一连几日,马车彻底离开越州地界,进入两州交界之处。
  交界处是一片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荒地。长空仿若被一块巨大且厚重的铅板所覆盖,阴沉得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衰败的枯草东倒西歪,杂乱地与湿漉漉、泛着腐臭气息的泥堆纠缠在一起,满目沧桑破败。
  苏时悦被窗外情形所吸引,又害怕凉意漏进车内,扶闻归鹤在软枕上靠好,小心翼翼把门开出一条缝钻出,踩着踏脚板走出厢门,扶栏眺望。
  “苏姑娘怎么出来了?”白羽坐在车座上,忠实地观察四周,见到苏时悦,微微一讶。
  他朝车厢内瞟了一眼:“天寒地冻,车内暖和。你出来受冻,公子会担心的,快进去吧。”
  “我听说,这附近有个村庄,应该有许多人口才对。”苏时悦在手心呵了口气,“萧条至此,没有人来扶持村子吗?”
  白羽歪歪脑袋,笑了起来:“姑娘是从富庶之乡来的吧?”
  “苏姑娘有所不知,圣君为铲除妖族,建千秋功业,耗费大量银钱笼络修士。各州之间勾心斗角,权贵们忙着争权夺利、中饱私囊,有良知的,也只够看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边界之处,又有谁会在意。”
  他轻描淡写道。
  地平线上,隐隐能见到村庄的影子,被遮天蔽日的黄沙笼罩,仿佛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
  苏时悦张张嘴,缄口无声,心中酸楚泛滥。
  白羽龇着大牙,朝她露出一个安稳可靠的笑容:“不过,您放心吧。您可是修士,和容姑娘与莫领兵是一类人,注定与这些经历无缘。再者,我们的公子很厉害,你跟着我们家公子,肯定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苏时悦:“嗯。”
  她愈发不是滋味,却也明白自己势单力薄,帮不上忙,倚着厢壁叹了口气,目光久久停留在虚幻而缥缈的沙尘中。
  高天之上,鹰隼盘旋,远处土坡下,数只秃鹫在地面徘徊,尖锐的爪子在地上刨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围聚的中心位置,有一个小小的隆起。
  苏时悦自入道后,视野清晰许多,她瞅见那个隆包轻微颤动,登时警觉起来。揉揉眼睛,定睛细看。
  “白羽,停车,那是个人。”认清眼前之物,她吓了一跳,心脏猛地揪紧,疾声道。
  “这得询问公子的意思。”白羽头也不回,拉动缰绳,“可公子好不容易睡下,当真要去打扰?”
  “用不着,你们先走,有事的话,写信到苍郡找我。”苏时悦说着便想往下跳,一只脚刚离地,车门大开。
  少年不知何
  时醒来,拢着她强披到他身上的大氅,苍白五指搭上门框,疲惫地望着她。
  “苏姑娘,莫要过去。”他轻咳几声,“此处危机四伏,死者甚多,生生死死之事,与姑娘无关。”
  冷热交替,劲风呼呼往里灌,少年腕上蓝色血管微微突起,落在膝上,仪态端方。
  苏时悦无法理解:“可我们看见她了。白羽也说过,我与他们不一样,修士比普通人能耐打许多。若是对此视若无睹,身负灵骨又有何用。”
  闻归鹤:“你救她,然后呢?”
  他的境界比她高许多,一定能更清晰地看见眼下情形,眸底却堆满浓重的淡漠与凉薄,仿佛远处之物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蠕动爬行的大号螨虫。
  “升米养恩,石米养仇。你今日去救她性命,她便视你为再生父母,日后,一旦无力再援,反遭其恨。”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靠回软榻,闭上双眼,单薄胸口微微起伏。
  “苏姑娘要去,就去吧。只是你一旦去了,之后,你我恐怕没有机会再见。”
  “到那时,谁能护着你?”他神态自若,笑道,“发过誓会保护你的,是我,只有我。”
  第25章 面颊浮起发烧似的红晕……
  “没有机会,再见面?”苏时悦捕捉到关键,愣了愣,低低重复一声。
  “为何如此说?”
  他们此行的目的皆是云州,怎么会没有机会见面?
  他在,赶她?
  “只是预测,姑娘凭心而动就好。”闻归鹤依旧声音淡淡,少年静坐车中,嘴角挂着一抹笑,等候她回心转意。
  他一路的谋划,就等着今天,只要她点头,他就会向她伸手。自此之后,一帆风顺。
  苏时悦没有动,她站在原地,抬眸看他,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闻归鹤心中一突,手深入袖口:“苏姑娘,你别哭。”
  他吓唬她的。
  苏时悦:“我于公子,是个麻烦,是吗?”
  事情出乎他的意料,闻归鹤绞紧眉,无言地咳了两声。苏时悦当他默认,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两颗出来。
  “公子,我非升米恩,斗米仇的恩将仇报之人,只是能力不足而已。”苏时悦轻声开口,“待我拥有足够的实力,滴水之恩,必会涌泉相报。”
  在闻归鹤冰冷的目光中,她用力抹了把眼眶,退后一步。
  “在此之后,请公子按时吃药,要是事忙,记得让白羽提醒你。手伤记得日日换药,天冷多加衣,小心着凉,千万照顾好自己。”她弯腰行礼,以示辞行。动作缓慢而艰涩,满是不舍。
  等了等,车内响起几声轻咳,闻归鹤嗓音沙哑地开口问:“苏姑娘,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