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任雨水顺发梢闻归鹤滑落,迷住眉眼,神情专注而固执。他的眼神有些懵懂,好似牙牙学语,尚未开窍的三岁稚童。
  修长手指被冻得发颤,从各个不同的位置,捻起一颗颗明亮圆润的黑色配珠,藏入冰冷掌心。
  五、六…十二…十八。
  六根、六尘、六色。
  是吉祥如意,精心挑选的数量。
  “公子,我们要做什么?”
  白衣童子一手执伞,一手抱着苏时悦留下的物品,看向闻归鹤的眼神与陆辞岁同样茫然。
  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公子与那位姑娘间究竟有何渊源:“苏姑娘呢?”
  “她不会再回来了。”闻归鹤低声道。
  白羽:“怎么可能?”
  闻归鹤并未正面回答:“你说,她为何会被牵扯进去?”
  “为何要选她作为动手的对象?”少年拧起长眉,满脸不解。
  “人刚到齐,便急不可耐想要捅穿我的身份,此乃常势。可是,这与她何干……我分明已经与他说过,不许对她动手,何故还要推她入局。”
  白羽憋了半天:“怕是,他觉得那是公子在意之人,故而选择先下手为强。”
  闻归鹤看向他:“他觉得,她能左右我的心意?”
  “可笑。”少年嗤笑一声,“简直荒唐。”
  “不过是一时有趣,带在路上的侣伴罢了,她能有什么价值?”
  “那现在该如何是好?”白羽潜意识觉得公子状态有些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进一步请求指示,“我观苏姑娘与陆司正同去,莫不是去了太安司?可要去追?”
  “一切照旧。”闻归鹤答。
  他又将珠子数了一遍,确认一颗不差,起身。
  白羽不可思议:“啊?”
  他惊恐地望着闻归鹤,不解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为何公子对苏姑娘的态度前后截然相反。
  “惊讶什么?”少年回身,神情平静,袖口带起股躁动的风,“我的计划中,原本就没有苏家时悦其人。如今她离开,就当她从未来过。”
  “那,公子捡那些珠串是为了……”白羽试探。
  闻归鹤一晃神,低头看向掌心。他看清那一颗颗染了泥水的珠子,恍若大梦初醒,身形一晃。阖上眼,再慢慢睁开,取出手帕,尽数包裹。
  他为什么要捡?
  这场长达数月的拉锯战,是他输了,不是吗?
  “最后的情分罢了,因我而失,自我而还。”
  “她走了也好,走了才好。”他冷笑,“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我又不是离了她不行。”
  闻归鹤往前走了数步,像是恢复冷静,站定,回首,声音沙哑而颤抖:“向王使传信,邀他择日来寒舍叙旧,谈论神器要事。”
  闻归鹤他吩咐几句,安排妥当,松了口气。身体仿佛有千斤重,脚步却轻快,不多时回到院中。
  院中早点上灯,攒动烛芯藏在各式灯罩中,散发出柔软多姿的光线。
  早有侍女趴在墙头往外张望,看到闻归鹤,赶忙下来,朝他恭敬施礼。待他进门后,仍站在门边不动。
  白羽连给她使了回眼色,她才莫名其妙地回到庭院里。
  闻归鹤看向侍女:“在等谁?”
  “苏姑娘啊。”侍女生得娇小圆润,腮帮嘟嘟,“她最近回来时,总给我带糕点,还有周边特产。她接到出远门的任务了吗?”
  白羽:“仓仓,你别说了。”
  这家伙视力不好,全靠听觉与嗅觉,变成人形时,难免会有遗漏。
  可她不该连公子脏兮兮的外袍都没发现啊。
  侍女仓仓眼前一片模糊,哪里知道出了事,小声回嘴:“公子都没发话,你拦我做什么。”
  只要她与她的姐妹们办
  事妥当,闻归鹤从不插手其余事。
  闻归鹤忽地弯起眉眼,唇齿间漏出笑音:“是么,倒是有她的作风。”
  仓仓:“还是公子懂我,就白羽这家伙忘本,明明苏姑娘每次都会带好几份回来,从未亏待过你。”
  少年又笑了一声。
  “嗯。”他轻声道,“你且等着吧,说不定她会回来。”
  他半转过脸,神色在通透烛火间明明灭灭。
  “她若回来,请她……不,直接报于我听。”
  他准备进屋。
  白羽抱着东西在后面追:“公子,那苏姑娘给的这些……”
  “你收着。”闻归鹤深吸一口气,闭目道,“别拿给我看。”
  白羽懵懂点头,站在台阶上,望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歪了歪脑袋。
  “这到底是怎么了……”白羽不明白地叹口气。
  乖乖蹲坐到屋顶上,向王使递了消息。眺望远方,接替眼神不好的仓仓守夜。
  他对发生的事情好奇得抓心挠肝,又不敢多嘴,只能盼望苏时悦早些回来,和他讲今晚的起因经过结果。
  夜色静谧深邃,寂寥无声。书房中,烛火亮起,一晚都不曾熄灭。
  少年打了水,洗净珠石。他换了根不怕火烧绳锯的寒丝,细致地穿好。待将手串复原后,握在手中把玩,以指摩挲。不多时,又失去兴趣。
  接下来的时间,闻归鹤默默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一手搭上书案,一手无力垂落。时不时抬头,瞟向窗外,不知等待何人。
  湿透的衣衫紧贴消瘦身躯,勾勒出孤寂的轮廓,又逐步散失水汽,渐渐阴干。
  苏时悦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翌日清晨,仓仓喂完马,缩进稻草堆里睡觉。
  白羽眼睁睁看着灯火被迟迟地剪灭,少年换了身衣服,披发束冠,宽衣博带,英英玉立,自房间走出。
  比之往昔,闻归鹤的模样看不出异常。容颜清隽,神色宁和,只是眼睑处有淡淡的乌青,现出几分疲态。
  白羽自墙头跃下:“公子,王使说,公子如今心思颇重,恐无心正事。他恰巧得知耀星印的踪迹,暂且退避,择日再见。”
  分明是怕遭到报复逃了……
  白羽心中腹诽,嘴上终是没说出口。
  闻归鹤颔首,示意知晓。
  他跨过门槛,往外走,想到一事,回头,温声吩咐:“不必跟上,我去去便回。”
  白羽得了吩咐,停在原地。少年深吸一口气,眸中流转过几缕紧张,他朝太安司的方向走了几步,停下,踟蹰,朝反方向走去。
  闻归鹤想,自己不能空着手去找她。
  带些礼物去,也好顺利把珠串交予她。
  于是,白羽眼睁睁看着长袖善舞,圆滑周到,投人所好赠礼是家常便饭的公子沉默着,原地彷徨着,仿佛头脑一片空白。
  许久后,竟往昔日买糖画的方向走去。
  卯时的早市已十分热闹,卖洗面水、早茶、早点的摊位的各类商贩熙熙攘攘,一派热热闹闹的气象。
  闻归鹤凭借记忆,机械地来到正确地址。
  还未来得及走近,他脚步一顿,意外发现在她之前,已有人到达摊位。
  温和内敛的青年神情古怪,别扭地接过竹签。他身量高,挡住视线,接手时,身后的少女急不可耐地探头探脑。
  “陆司正转到了什么?”苏时悦问。
  陆辞岁:“凤凰和鸡。”
  “怎么都是鸟,那司正要哪个?我要另一个。”
  少女面上的愤怒与失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洋溢期待的微笑。她似乎忘记先前之事,再度变回先前笑容满面,喜爱生活的小娘子。
  她兴致勃勃地提议,青年含笑随她。
  闻归鹤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她。他紧握着手串,眸色冷戾地站着。
  昨日刚下过雨,今日的日头报复性地明媚几分。自城北播撒到城南,豪爽地将温暖塞入每一个角落。唯独未照到站在竹棚下的少年。
  闻归鹤一动不动,像截逐渐腐朽、溃败的木头。脆弱与疯狂藏于其下,咆哮着要冲出,又被他压制下去。
  他按住心脏的位置,身子往下低了低,在阴影处无声地笑起来。
  失去承伤咒,只需要一夜时间,她就能把他抛诸脑后。
  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值不得几个钱。
  一旦告知真相,坦白最初相遇时他对她的厌恶与不耐,只会被更快地抛弃。
  似是为了呼应他,少女欢快的笑声传来。
  “凤凰给我吗?多谢陆司正,那我再去抽几个,给拙云轩的人带去。”
  没有一句重话,也没有过于激烈的情感,透过朦胧的阳光,如梦似幻传入少年耳中。
  闻归鹤神情凝重,缓缓眨着眼,忽然张口,一缕殷红自唇齿涌出。
  第34章 “我不相信你,闻归鹤。……
  失落之情涌上心尖,充斥四肢百骸。
  指尖,手心、乃至空洞的胸口,都如同被锋利针尖一遍遍扎过,涌上剧烈而密集的疼痛。明明没有受伤,此刻胸口却像是雪刃相侵,钢刀乱搅,剐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