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闻归鹤如约在正厅等陆辞岁,已命童子打扮的人沏了清茶。见人来,起身相迎。
  “苏姑娘不让我出门,还请司正见谅。”闻归鹤道。
  少年脸庞雪白,唇色极淡,身披件厚实保暖的狐裘,声音清冽而沉稳。
  与苍郡离开前的最后一面相比,他的面色好了不少,像是被滋养得很好,乃至气候愈发寒冷,他的精气神却好了许多。
  他撵了童子,搭上苏时悦伸来的手,坐下。
  施施然一副主人家做派。
  陆辞岁挑挑眉,正欲说话,身后扈从拿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示意他莫要耽搁,尽快进入正题。
  “既然闻公子也在这儿,不防聊聊这几日发生的奇事,以及,云州城现状。”陆辞岁道。
  他显然对事态发展有所把控,开口,却是拉家常的闲话。
  “十里之外,大雪封山,刚巧是主城布置的委托的位置,领兵救灾都来不及。先前接受任务的薛小道友可惨了,近十日都没能回来。”陆辞岁坐定,道。
  闻归鹤:“是么,实在是巧。也不知太安司是否派人进行搭救,亦或是联系上被困之人。”
  本来只是想支开薛听霁,挣一时半会与苏时悦相处的空间。可事态发展出乎闻归鹤预料,苏时悦在他身旁,他自然要让院中只余二人,越久越好。
  闻归鹤慢条斯理地说话,视线落到青年身后,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收回,朝苏时悦笑笑。
  苏时悦知道他也认出,明白莫言阙的身份,不住眨眼,笑盈盈与他四目相对,示意他要保密。
  接下来,便是商议有关薛听霁的处理。
  三位主要人员到齐,唯一局外人苏时悦挺胸抬头,屏气收腹,认真聆听几人的谈论。
  陆辞岁借口闻归鹤的疑问:“自是有联系,且此事重大,不止我等,更有别的热心之人出手,协助修士脱困。”
  “可惜,雪下得实在太大,恐怕还得过几日,才能将人带出来。”
  陆辞岁朝闻归鹤看去:“果然,无论是修士、亦或是妖邪,在天地神明之力中,皆毫无还手之力。闻公子,您说,是吗?”
  “司正说笑。”闻归鹤微微笑,接过话头,“虞境由圣君执掌,圣君即为尊神,何来天地之说?”
  “雷霆雨露,俱是其赏罚的体现。许是圣君亦发现邪物,趁其不备,降下大雪。不过,司正能得到这一手消息,想来,已然与旁人计划周全。不然,如何能与我安心于此品茗。”
  两人的话像飘在半空,盘旋着不落地,苏时悦听着听着,眼前开始飘起云山雾罩的美景,金星缭乱。
  闻归鹤转过眸子,注意到她努力辨析的模样。抬起撑了撑额头,厌烦地叹了口气:“这样说话,也太累了。”
  “司正要说什么,还请明言。不然,在下愚钝,听不懂。”这句话,分明是替苏时悦说的。
  陆辞岁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放下,扭头看了看苏时悦:“时悦,你先随我的随扈出去……”
  陆辞岁身后之人走出,预备将苏时悦带离此地,免得听到不好之事。还没踏出几步,闻归鹤长臂一伸,拦在苏时悦身前。
  “她可以听。”少年淡淡道。
  “既是有关之人,何必赶她?”
  说着,手中已掐好法诀,拦住上前之人,竟是坚持要让苏时悦留下。
  苏时悦紧张得脸色煞白,也连连点头:“我知道不合时宜,但我也是被她牵连的当事人,我想听。”
  “薛听霁其人,本是闻氏遗孤。闻氏虽被圣君下达诛杀令,可这是私下进行的计划,从未摆到明面,纵使她身份暴露,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护住她。”陆辞岁叹了口气,温吞开口。
  “但残害无辜者性命,通敌叛国,出卖道友,此等劣迹,亦是她亲手所为。此人行径一经查明,无论是从犯还是主谋……”
  “以大虞律,当判死,枭首示众。”
  话音刚落,身旁的女孩便浑身一震,倒吸一口凉气。周身空气似乎僵住,化作冰棱刺下,连带情绪也迅速低落下去。
  身畔之人似乎无一注意到她,仍在云淡风轻商讨事宜。
  听上去,已掌握切实证据,正在挑选合适的人选,着手处理这件事。
  “选人上,有些麻烦。”陆辞岁神情严峻,“纪真阁中鱼龙混杂,必会有不少人渗透进云州。借由圣君禁妖令虽然能进行排查与清场,但难保已有人将消息透露给薛听霁。”
  “更何况,她的实力究竟深浅如何,尚未可知。她不过是一灵韵境的修士,却能在之前屡次避开我们的耳目,必有大助力。那枚遗失多日的耀星印,说不定就在她手上。”
  陆辞岁沉吟:“最好,是将她引入孤身之境,免得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闻公子……”
  闻归鹤笑盈盈地回答:“先前飞书中说得很清楚,我不会出手。”
  他抬起搭在膝上的手,握住杯沿,无意识蜷了半分,忽然道:“苏姑娘,你如何看待此事?”
  “哎?”苏时悦猝不及防,惊愕地扭头看他。
  闻归鹤长睫轻颤:“我先前问过一次,苏姑娘避而不答,现在,可否能推给我个答复。昔日好友,忽然被发现另有身份,还是大恶之人,苏姑娘当如何。”
  他何尝,不是另一个薛听霁。玄玉对她的所作所为,是抹不掉的过去。她若是对薛听霁不忍心,他是不是可以,再向她透露一点有关玄玉的事?
  闻归鹤一错不错地望着她,问话的节奏舒缓,仔细去听,便能发现藏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你会想杀了他吗?”
  苏时悦被他问懵了。
  她的思绪本就是一团乱麻,被迟来的纠结与苦恼淹没。她足够理智,于是能够镇定地从旁等待,不发表反对。但让她轻松地表达赞同,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那么快做决断。
  所有的话堵在嗓子里,拼了命地想挤,却又挤不出。
  苏时悦:“我……”
  她死死盯着闻归鹤的眼睛,竟意外从他柔和的眉宇间,看出几分哀伤与悲凉。
  一阵风吹过,撩起司府檐角风铃,发出叮叮当当清亮的响声。
  苏时悦望着闻归鹤,一时间说不下去。
  几颗泪珠子,就这么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道。
  泪水断了线,不断地从面颊滑落。苏时悦慌慌张张抬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苏时悦:“你问得这么突然,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糟糕……
  当众哭出来,这也太丢人了。
  苏时悦竭力别过脸,避开闻归鹤递来的手帕,慌慌张张起身。她羞得发窘,不敢看他,只能朝陆辞岁道:
  “抱歉,我高估了我自己,没办法立刻答复。我现在,还可以离开吗?我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她的确需要静一静,认真想个答案。
  陆辞岁关切地望着她,他像是早有预料,无奈地叹息一声,点点头:“去吧,过会儿,我们来看你。”
  苏时悦用力地抹了把眼角,面红耳赤地捂着脸,快速小跑到门外。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随便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藏了起来。
  她没看见身后紧跟着她起身的少年,以及忍无可忍,扬手拦下对方的女修。
  莫言阙:“你是怎么和她相处的?”
  “我们暗示过你,别让她掺合进这件事。”
  “对有好感的人举起屠刀,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哪怕是对方率先亮剑。时悦和你不一样。她心思单纯又干净,不适合参与这些需要见血的计划。”她语含怒意。
  面对莫言阙的恼火,闻归鹤神情不变,金质玉相的面容恍若无波古井。
  他取出帕子,掩唇轻咳两声:“你就是这么教导弟子,难怪容枝桃心智如此不堪。”
  “遇事关键,就让她回避,将她安放在金丝笼中,对她的成长有何裨益?收起你们那些无用沉涩的羽翼,她不需要。”
  密不透风的保护,是给笼中鸟,网中鱼的。显然,苏时悦于他而言,并不是这一类人。
  莫言阙诡异地看着他:“哈?”
  瞧他的嘴脸,好一派正义之士的模样。当初在越州府的时候,他是这副面孔吗?
  “不,闻小友,阿言不是这个意思。”陆辞岁慌忙挤入讨论。
  闻归鹤身上,有股望之生畏的诡异气息,陆辞岁不愿与他叫板,只能试图打圆场:“阿言只是觉得,苏姑娘重感情,遇到这种事,或许会犹豫不决,举棋不定。贸然告知,说不定反而会对事态发展不利。”
  “此乃为大局着想,确实有些对不住苏姑娘。”陆辞岁顺利把莫言阙扯回身边,“闻公子切勿多思。”
  闻归鹤朝他探了眼,意外对他的话有些受用。
  好话赖话都说尽了,陆辞岁总算把两名关心则乱之人扯开,接着聊正事,直至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