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徐以安轻笑一声,往她怀里蹭了蹭,阖眸。
  楚怀夕闭眼假寐,等枕边人呼吸渐匀,她轻轻抽出被压麻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下床,光着脚借助月光一路摸到客厅。
  月光从落地窗里斜切进来,沙发上的电脑像一块发冷的冰。
  微博刷新键刚点下去,“刽子手医生”的词条就刺得楚怀夕眼睛猩红。
  最新评论里,有几个营销号断章取义地转发监控片段,评论区里“杀人偿命”的鲜红字体扎成一片血海。
  楚怀夕咬着牙飞快打字,指甲在屏幕上敲出哒哒的响:“请问你看过完整的监控吗?徐医生给老人盖毛毯时,你妈还在教你换尿布吧?”
  消息刚发出去,私信箱就弹出上百条辱骂。
  楚怀夕拧眉划着满屏污言秽语,倏地想起徐以安站在天台边上说“想哭”时的神情,胸腔里腾起把笔记本砸个稀巴烂的冲动。
  指尖悬在关机键上,下一秒,她鬼使神差地点开手机相册,翻到今天在微博上存的照片。
  “你们这些睁眼瞎不配看到这样的光。”楚怀夕对着屏幕冷笑,手指翻飞地截图、编辑,话语却透着狠戾,“有种你们别删评,等着收老娘的起诉书吧!!!”
  当看到一个自媒体报道的所谓真相,楚怀夕厌恶地摇了摇头,指尖重重敲下,“这只是你想引导大众看到的事实,并不是全部的事实。而且作为新闻从业者,你怎么可以乱写新闻?你对得起“记者”两个字吗?需要我提醒你一名合格的记者应该具备哪些素质吗?”
  楚怀夕倏地坐直身子,神情严肃,流利的在评论区敲下,“新闻工作者应当坚持客观公正报道的原则,应当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在宏观上保证报道的客观真实性,不弄虚作假,不以主观角度进行肆意猜测,造成舆论导向的偏颇!”
  十分钟后,报道删除。
  楚怀夕勾起一抹苦笑,“在这条路上,有多少记者能谨记“勿忘初心”四个字啊…”
  就像自己,也没有对这个身份从一而终。
  卧室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楚怀夕敛起思绪,将电脑放在沙发上,轻手轻脚走进卧室,只见徐以安紧闭着眼睛,手指死死抓着床单,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楚怀夕喉间发紧,蹲在床边用指尖拂去徐以安眼角的泪痕,轻拍着她的手背柔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等你睡醒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在楚怀夕的耐心安抚下,徐以安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手指也从床单上松开。
  楚怀夕起身替她掖好被角,随后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离开卧室。
  客厅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
  楚怀夕放弃与无脑的键盘侠对阵,拿起手机走进书房,翻开通讯录,沉默了足足两分钟,拨通最下面的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慵懒的哈欠:“你好?”
  “是我。”楚怀夕嗓音不同于往日的轻快。
  电话那头的女人胸口一滞,沉默大半天,不确定地小声问,“夕姐?”
  楚怀夕冷冷一笑,“林念一,你可以啊?连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林念一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对着手机磕磕绊绊地解释,“夕姐,我错了。这不是好几年没见您了,加上这深更半夜的,我脑子不灵光嘛。”
  “你脑子什么时候灵光过?”
  “是是是,夕姐教训的是。”林念一瞥了一眼时间,“夕姐,您这么晚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楚怀夕轻轻嗯了一声,郑重其事地说:“念一,我想请你帮个忙。”
  “夕姐你说。”
  楚怀夕压低声音,目光飘向书房门,“我记得你在运营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对吧?”
  “你怎么知道?”林念一嘟囔,“我明明都是匿名发布的啊…”
  楚怀夕笑了笑,“你是我带出来的,而且你的报道风格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说的也是。”
  时间紧迫,楚怀夕言归正传,“念一,我需要你帮忙写篇文章。”
  话筒里传来掀被子的窸窣声,林念一嗓音激动,“说吧,你要爆哪个流量的黑料?”
  “不是黑料。”楚怀夕翻开手机相册,点开收集的徐以安照顾病人的照册集,“市一院心外科的徐医生,就是今天下午被网暴的那个…”
  回忆拉扯着思绪,过往突然全部涌了上来。
  林念一想到也是在这样一个黑夜。楚怀夕站在广电的天台上,沉默的抽完一整包烟,在掐灭最后一个烟头时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碎片化的恶意,杀死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她说:“我们当记者的,改变不了什么的。”
  她说:“我对这个行业没有热情了。”
  再后来,黎明破晓。楚怀夕宣布退出媒体行业,并在社交平台上留下最后一条动态:“如果镜头只能对准阴影,那我选择放下话筒。”
  配图是折断的录音笔,笔尖还沾着血迹。
  林念一滚了滚喉咙,轻声问:“夕姐,你怎么突然又开始关注这类新闻了?”停了一下,提醒出声,“难道…您忘了当年的事了吗?”
  话落,楚怀夕一瞬僵愣在原地。
  透过书房窗户上的倒影,她看见25岁的自己意气风发,不听劝阻接下无人愿意报道的新闻。
  她看见带着工牌的自己站在抢救室门口,而向她求助的女孩却血肉模糊的躺在白色病床上。
  她看见医护人员在给女孩做心肺复苏、心外按压、呼吸机、电复律、肾上腺素除颤仪…
  她看见女孩单薄的身体随着除颤仪,上下起伏,一下一下。她的身体起来又落下,落下又起来。
  她看见面无血色的女孩冲自己笑了一下,下一秒,苍白的笑容便被白布完完全全的遮挡。
  她看到了白墙上的时钟。
  2020年12月13日,晚上11:48分。
  一个23岁女孩的人生,就此结束。
  喉间漫上血腥味,楚怀夕弯下腰,艰难地吞咽两下,长睫快速颤动着,“林念一,徐医生是我非常非常在意的人,这次我必须要帮她。”
  林念一叹了口气,“这样啊…我明白了。但是说真的,我还是觉得您不当记者太可惜了,现在的记者没几个能像您一样保持初心的了…”
  “林念一!可以了!”楚怀夕打断她,脸色冷得不像是她自己。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我待会儿会给你邮箱里发一些资料、照片和视频,你把营销号的剪辑片段,和老人去医院就医时的完整监控、以及家属闹事的视频做成逐帧分析,再结合徐医生在医院的种种表现,以及患者和同事们对她的评价,写一篇文章发出来,我就不相信网友们全是瞎子。”
  那个曾被网暴折断翅膀的记者,此刻正用自己的方式,为另一个人重新撑起伞。
  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楚压在喉咙里,林念一轻声说,“夕姐,你还是当年敢说敢做的楚记者…”
  楚怀夕闻言愣了一下,颤着指尖慌乱地拉开抽屉,从里面里翻出一包烟,大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点燃香烟。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的轻响声,林念一不由皱起眉头,这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抿了抿唇,小声说,“对不起,夕姐。我不该提过去的事…”
  楚怀夕眸光深邃的望着无尽夜色,纤细的烟在指尖明明灭灭,“正是因为我经历过网暴,也见证了网暴带来的惨痛后果。所以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网暴毁掉另一个无辜的人。哪怕今天被网暴的是个陌生人,我也会站出来。但是…现在的我能力有限,只能向你寻求帮助。当然,也是因为我知道,你同样也会站出来。”
  “念一,或许我们没有能力阻止网暴,但新闻人是社会的瞭望者,我们应尽自己所能,将真相告诉世界。”
  或许每一个阵痛都是拔节生长的印记,林念一觉得楚怀夕还是那把悬在社会头上的利剑。
  她隔空点头致敬,“夕姐,我明白了。其实这些年,我遇到过很多的阻碍与诱惑。但我一直牢记着入职前你送我的那句话———“新闻记者是真相的守护者,作为记者一定要敢于为真相发声。”所以我坚持在上为不公发声,坚持为不能反驳的人辩驳,坚持揭露黑暗。每次想放弃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做到当初向您承诺的,“成为媒体人后,我将一往无前,我将始终如一。”
  楚怀夕闻言勾起唇角,当年她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个一身反骨的小刺头是天生的记者人。
  “念一,我希望能在天亮前看到初稿。”
  心间有火,笔尖无惧。
  林念一起身往书房走,郑重其事地说:“夕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写出稿子的!”
  楚怀夕嗯了一声,“谢谢,拜托了。”
  挂断电话,楚怀夕一眨不眨地盯着玻璃上的自己,自问,“楚怀夕,你还是从前的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