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春的河道不如白日的温度,有些冷,顾云篱散发披衣,对着油灯翻阅着手中的药典。夜风穿堂,将她手中的书页吹乱了几页,清霜进来替她合上窗,回头对她道:“姐姐,夜快深了,快睡吧。”
  一语惊觉,顾云篱抬起头,才发觉焚香早已燃尽,早就过了时辰。抬手揉了揉眉心,她应了一声,叮嘱清霜也早歇,留了一盏夜间照明的小灯,便倒进床榻中睡觉。
  船行平稳,耳边还有一阵一阵水波拍打船身的声音,极有规律,不过片刻,顾云篱便生了睡意,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船行驶得轻快又平稳,在入梦之前,顾云篱是睡得极好的。
  可某一瞬,脑海中的旧忆奔涌而来,不由分说地拖着她入梦。
  火光冲天,妇孺哭喊的声音将夜幕撕破,她听见悬梁的垣木倒塌的声音,又是火烧的噼啪声,有人拖着她,将她塞进了木箱中,颤着声音对她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是泼天的黑暗。
  周遭的一切摇晃起来,悲凉的情绪压迫着顾云篱想要大哭出声,可喉间却滞涩,她哭不出声,或是说不敢哭出声。
  火焰的热度似乎灼烧着她的皮肤,她听见刀刃划破皮肤的绽裂之声,感受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木箱的缝隙溢了进来,不高的温度,却烫得她惊叫出声!
  猝然睁开了双眼,四下极黑,一瞬间,顾云篱冷汗如瀑,呼吸顿时格外急促,直到摸到了火折子点燃了蜡烛,这才平复。
  可她又突然发觉,方才梦里的摇晃之感,并非梦境,而是船体真的在摇晃!
  额角神经质地抽动,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顾云篱抓着床边,举起烛台站了起来,披着外袍便匆匆向外走。
  这一走,撞上了也被晃醒的清霜。
  她眼里满是戒备,常别在腰间的软剑也已出鞘,见顾云篱醒来,低声唤:“姐姐!”
  “嘘。”顾云篱搭指在唇,听着外面一阵纷乱。
  郑烨大喝了一句“什么人”,紧接着,便是几道刀剑相撞之声,还没等两人反应,就听一道疾风而过,瞬间破开了两人面前的船舱木门!
  夜风登时呼啸而来,灌进船舱之内!屋内器具摇晃碰撞,手中的烛火也瞬息间被熄灭,大风一过,立刻便吹起了顾云篱的衣角,只听“嗡”得一声,眼前的清霜迅速抽剑,架住了从夜幕里猝然伸进来的一刀!
  “乒乓”两声,清霜“啧”了一声,挑掉了来者的长刀,正要继续进攻,便听得身后蓦地传来凉凉的一声:
  “别动。”
  冷汗沁出,身后亦有不速之客,泛着阴凉的刀锋不知何时已架在了自己脖颈边,顾云篱手探进衣袖里,指缝间正捏着一柄小刃,还未能取出来,那人便提着刀鞘打了一下她肘臂的麻筋儿,冷声道:“都说了别动!”
  清霜愤愤转头,身后也已涌来这帮入侵之人,郑烨一同被押了上来,嘴里还在嚷嚷着叫骂。
  烛火被重新点起,顾云篱眼前这才明亮起来。
  小小的船舱,此时挤满了人。
  清霜的剑被扔在地上,被几个一身黑衣的人架住动弹不得。
  来者四五人,一身墨色的夜行劲装,皆备以兵刃,似是来者不善。
  “几位,我们不过是押一批药材而已,犯得着你们如此大动干戈?”郑烨看向顾云篱,眼里有些许愧疚,再看那几个黑衣人,又愤愤起来。
  “如此说来,你们当真是押药材的。”身后的人冷冷出声,顾云篱却感觉架在脖颈上的刀锋往开挪了半寸。
  “我等皆是清贫之人,只求保命,若你们为劫财而来,我床头那小箱子里都是财帛,你们拿去便是。”约莫出来这几人似乎并不是为了害命,顾云篱身体放松了几分,尝试着开口。
  “我不要你们的钱财。”身后的人回,“这船上,可有郎中?”
  四下安静了几分,清霜眼里莫名其妙,盯着那人,又目光探寻地看向顾云篱。
  未几,顾云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开口道:“我便是郎中。”
  这话说完,她便感觉周遭那几人松了口气,紧接着,脖颈边上的刀也撤了下去,那人按住她的肩头,以命令的口吻道:“如此正好,你立刻穿好衣服收拾东西,随我上船,给我家主人医治!”
  原来,这帮人是有求于人。顾云篱瞥了一眼这帮人还未来得及收入鞘中的刀剑,忍不住一哂,这无论如何也不是求人的态度。
  没等她同意,这人便一把松开了她,扯着另外几人向外走去。
  “慢着,将她留下来。”
  她指了指清霜,又道:“她是我的药童,需为我洗针煎药。”
  那人看了一眼清霜,勉强点了点头。
  一出船舱,顾云篱这才看见,自己这艘小船边又泊着一艘船,比自己这艘大上些许,她被不由分说地架上了船,入眼的便是满地的血迹。
  这艘船,方才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此时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尸体。
  清霜揪着她的衣袖,眼里的戒备中多了些无措。
  顾云篱伸手拍了拍她,定着神跟着他们上了甲板二层。
  室内燃着通明的烛火,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群人在中间黑压压地围着什么,见来了人,一个个张望过来。
  这群人训练有素,迅速退开,她也总算看见了被围在中间的那位“主人”。
  他一身灰色的儒士袍,四五十岁的模样,蓄着短须,眉心处还有一道经年的深疤,此刻,他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前胸袒露开,左肩处,一道伤口触目惊心,横亘在那处,还在不停往外渗着乌血。
  几乎没有思考,顾云篱立刻便断定了:此人中了剑毒。
  由不得两人再犹豫,押着两人黑衣人便一把将她按在地上,寒刀架上脖颈:“还不快治!”
  顾云篱吸了口气,稳住呼吸,接过清霜递来的镊子。
  医者仁心,她丝毫没有怠慢,施针封住穴道,仔细比对剑上残留的余毒,直到喂这儒士吃罢了药,这才停歇下来。
  接过清霜递来的帕子擦汗,那群黑衣人赶忙又围了上去查看那人的状况。好在那遍针药是生效了,他唇上乌紫退下,呼吸逐渐平缓。
  顾云篱目光复杂地看向那群人,眼神逐渐幽微。如此架势,这群人绝不是什么寻常商人官员。若因此淌了浑水,惹祸上身,便是得不偿失自找麻烦。
  轻轻舒了口气,顾云篱闭了闭眼,扶着船舷站起了身,欲和这帮人辞行。
  而就在这刹那,围在中间的一人衣摆下垂,动作间,一角金色骤然从漆黑的衣料间泄露。
  那是一块瑞兽金龙雕纹腰牌。
  放观大豊,细数所有朝廷、衙门亦或是江湖之上的帮派,只有一股势力在如此嚣张地使用着本只有皇帝能够使用的金龙纹饰。
  ——中原龙门。
  海风骤然呼啸而过,吹入顾云篱耳中,却宛如惊天响彻起一道惊雷,霎时间将她的脸劈得煞白!
  眼前似乎又燃起了熊熊大火,在妻离子散的悲歌之中,顾云篱看见有人举起了火把,冷漠地注视着自己,随后,无数火把在夜幕中燃起,将房屋瓦舍、垣木横梁燃烧殆尽。
  他们深色的衣角纷飞而起,露出里面掩藏的金色龙纹腰牌,眼前的一切虚化起来,转而又戏剧性地与现实中的那块腰牌重叠。
  几乎是刹那,顾云篱抓起清霜的手,将她扯了回来。
  “姐……?”
  手指抵上她的唇瓣,清霜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顾云篱。
  “走,不必知会他们!”顾云篱压低了声音,拉着清霜便走向了两艘船之间搭起桥梁的甲板。
  郑烨正在那头心急如焚地等待,见两人疾步走了过来,立刻便迎了上来。
  “顾娘子,你们……”
  顾云篱却打断了他:“郑官人,劳烦你撤走甲板,咱们掉头绕路!”
  清霜也急急忙忙跟上她,眼底里虽有不解,但却没有质问反驳,因为此刻,顾云篱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惨淡凝重。
  “可是……”
  “多出来的日头,我照样双倍付给你工钱,郑官人,这一路上颠簸凶险,还碰上这档子事儿,待行至终点,我请船头们喝酒。”
  她语气不容置喙,态度坚决,话音刚落,便转身进了船舱,不给郑烨再说话的余地。
  左右她才是雇主,思来想去,郑烨立刻吆喝了人去办。
  片刻后,船果真如顾云篱所料开始倾斜转舵。
  那群人应当注意到了自己的动作,顾云篱指尖冰凉,揪着身上的衣服,不放心似的撑开窗向外望了一眼。
  这艘商船已经离他们有了些距离,而夜色之中,那艘商船的船舷边,黑漆漆地站了几人。
  乌云遮月,几丝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洒下,在他们皮质的黑衣上闪出点点寒冷又肃杀的光来。哪怕是清醒着,噩梦里的一切还是控制不住地涌上脑海,叫嚣着要将她拖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