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清霜还想说什么,刚要开口,便被顾云篱一个眼神憋了回去。
  这话没有错,若非有交集,断不会凭空生出这种流言。
  “所以我也说,这个林胥复杂的很,又是龙门的镇官,又是朝廷的中书重臣,你该少和他打交道!”常焕依苦口婆心,“哪怕是不受宠的庶女,你又不是知根知底,难能保证她是心思纯洁的人?”
  自然,顾云篱与林慕禾仅有几面之缘,顶多是个点头之交,谈不上所谓的“了解”,可她心中古怪莫名,第一眼时,便觉得她不同,不同于官家娘子的坚韧……她闭了闭眼,心里懊恼自己何时也这么没有分寸,想来,是那层同病相怜的心理在作祟罢了。
  “我知道,”顾云篱道,“只是……我想靠着自己,去做一些事。既然如此,便且信自己一回。”
  到底是少年心性,常焕依叹了口气,将鬓边落下的头发别了回去,道:“小顾,你若是有了决心,那我便不干涉你。”
  顾云篱轻轻舒了一口气。
  马车终于行进临云镇,周遭人声逐渐增多,吵嚷起来,这车夫也终于舍得减速,悠哉游哉地在车辕前吹起了口哨。
  清霜也松了口气,瘫坐了回来。
  常焕依闭了闭眼,静静听着耳边百姓的嬉笑怒骂声,良久,她才睁开眼,缓缓道来:“如今大豊虽看着是太平盛世,却是忧患百出……朝堂也好,江湖也罢,这些年早不似原先那般,你如今你不过是草野医生,尚且可在这世道上独善其身,可朝堂是泥潭,若陷进去,抽身出来是难上加上。”
  她眸色沉沉,呼吸悠长,定定看着顾云篱:“若你有你的有不得已,那我便言尽于此。你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她鲜少与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么语重心长地说话,这么一遭还是破天荒,连她自己都有些讶然。
  顾云篱抬眼,不知该作何表情,与她对视了许久,直觉眼睛有些干涩,才轻轻点了点头:“多谢师叔。”
  常焕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而忽然提高声量叫住了车夫:“停一下,我要下车!”
  那车夫依旧自顾自地不停人话,头也不回地道:“哎呀,这在闹市上,怎么停?一会儿到地方再停!”
  可他这回碰上了个硬茬,常焕依闻言,勃然大怒,一拍车壁,扯着嗓子喊:“废什么话!老娘少给你一分钱了?停车!别墨迹!”
  这一嗓子震得不止那车夫一个哆嗦,就连里面的顾云篱和清霜*也是一个激灵,被这一声吼得灵台清明,瞬间清醒了不少。
  这车夫也是看碟子下菜,立刻靠边勒马换了副嘴脸,卑躬屈膝地给常焕依让开了条道:“哎哟……哪能啊,您下车、您下车!”
  顾云篱赶忙攀住车门的框子追上去:“师叔,你去哪里?”
  常焕依利落地跳下马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她摆了摆手:“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要去查些东西,小顾,就此别过吧!”
  “可……”
  “不必忧心,那小娘子的病我会去查的,你等我的消息!”言罢,她朝顾云篱眨了眨眼,一扭身,便没入了人流,几下便看不见了人影。
  清霜也探出去半个身子,朝着人流喊了一声:“师叔——留下吃盏茶!”
  再没有了回音。
  两人愣了片刻,又齐刷刷坐回了马车。
  一下子没了身边的声音,顾云篱还有些不适应,直到马车再次开始行走,她这才找回来些神志。
  清霜还扒着帘子在外面搜索常焕依的身影,找了一圈没能看见,便缩了回来。
  “敬历坊要到了啊,两位小娘子,收拾收拾准备下车咯~”车夫在外扬声提醒着。
  清霜拿起药箱,蹭到车门边,扭头问顾云篱:“姐姐,那接下来怎么办?”
  话音刚落,马车的车轮却忽然磕到了路上的一块石子,车身骤然颠簸,顾云篱身体一歪,在袖管里的什么东西便不受控制地跌了出来。
  “乒乓”的鸣金一声,一支金钗落在清霜腿边,她好悬扶着门框稳住,一低头,这金钗便突兀地摆在眼前。
  两人俱是一怔。
  “姐姐,这……”清霜伸手拿了起来,将它递回给顾云篱。
  金钗回落掌心,雕琢并不精细的玉兰花花瓣有些冰凉,冰得顾云篱指尖一缩。
  半晌,她缓缓将钗子握紧,眸子亮了亮。
  “清霜,”只听她道,“在师叔回来前。我来医治林姑娘。”
  *
  千里之外,汴梁东京。
  大内福宁殿外,侍候着一排内侍,进进出出的宫女们手中端着铜盆来往,时进时出。气氛凝重,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多放一个屁,纷纷屏息凝神,生怕出声惹了里面贵人的不快。
  寝殿之中弥漫着一股药味儿,混合着博山炉中点燃的龙涎香,味道有些刺鼻,却没人敢说。
  层层纱幔之后,皇帝李准脸色衰败,靠着几个软枕勉强坐起,气若游丝地呼吸着,褶皱堆叠起的缝隙之中,一双眼混沌无光,无神地向前看着,时不时还伴随着一阵要命的咳嗽声。
  昏迷了数日的官家终于醒了,但醒来过后的情况不比先前好多少,与太医所说差别无几,他依旧吊着一口气活着,稍有不慎便有殡天的可能,宫闱之中,氛围分明比先前还要凝重。
  镣子端着刚熬好的药疾步穿过寝殿,跪送到坐在龙榻前的女人身前:“娘娘,药熬好了。”
  闻言,那娉婷的身姿一颤,轻轻应了一声。
  她身姿纤纤,一身暗红色的披肩褙子,梳着高髻,缓缓侧过了头。
  鹅蛋脸,美人尖,云鬓高耸,她只简简单单簪了两支素色的珠花,清丽端庄,两道烟眉如今低低垂下,似有心事,眼波流转,惹人生怜。
  “太医怎么说?”她接过药碗,葱白的指尖捏起白玉勺,舀起一口药放在唇边吹了吹,问。
  镣子答:“回娘娘,郎大人说,先吃几副药将陛下身子补起来,那些深根痼疾,还需慢慢用药祛除。”
  这端庄的女人便是如今国朝的皇后,桑盼。
  她抿唇,脸上涌起些无奈:“左右都是这些话……”说着,她举起勺子,小心翼翼送到皇帝唇边。
  “官家,这是太医方才开的药,喝下便能精神些了。”
  语罢,静了半晌,那勺子里的药汁似乎都要凉透了时,才见李准动了动眼珠子,死气沉沉地看了一眼桑盼,嗫嚅着嘴唇挤出一句话来:“不劳烦皇后……叫宫人来做便是。”
  桑盼顿了片刻,垂下了眸子,再抬起脸时,脸上温柔的笑依旧,她识趣地收回勺子,将碗碟放回托盘之中:“也好,我再去同太医说说,郑内人,你来服侍官家喝药。”
  言罢,她由宫人扶着缓缓起身,朝榻上的人一拜,扭头便离开了寝殿。
  仰头碰上一人,穿着灰蓝色的圆领直裰,身后跟着个小黄门,正捧着一叠文书要进来。
  “皇后娘娘。”他停下身子朝她交手作礼。
  “应都知,这些都是近日的劄子?”桑盼瞥了一眼那叠文书,问道。
  “正是。”
  “陛下近些时日久病不起,刚转醒过来,怎能有心力分神去批劄子?你们当真是胡闹!”她微微提高了音调,叱了一句。
  应江连忙赔笑道:“微臣也只是代为传达……今日都堂里,右仆射还因着这事儿和押班闹了一阵不痛快呢。”
  桑盼皱了皱眉,摆手示意他出去说话。
  两人走至偏殿,便继续听应江说道:“如今虽然是二皇子理政,可右仆射说了,有些上呈中书的劄子里,仅凭二皇子不能全权定夺,还是要请示官家的意思。”
  “到最后还要请示官家?”桑盼冷哼了一声,“那要政事堂那帮人是干什么吃的?几位宰执莫非还商讨不出个对策?”
  “娘娘息怒,”应江瞥了一眼四下无人,才敢继续说,“这里面有些劄子,是御史台递上来参娘娘的奏本……”
  眉心一跳,桑盼立刻便觉得气血上涌,胸口起伏了一阵,她这才回归原本的神色:“参我?”
  这些日子官家病危,她确实插手过多了。
  大豊的台谏官们最是义愤填膺,忠贞不二,异常耿直,在文官占据了半壁天下的局面之下,就连官家都无法奈何这帮人,更何况身处中宫的皇后。
  “都堂里没人敢拿主意,就连左仆射都说了,干脆交给官家让官家定夺吧。”如今这局势,除了官家,无论谁来批复这批劄子都有包庇隐晦之嫌,没人敢批,但台谏官们却不管这些,一日得不到答复,一日便卯足了劲地上奏。
  也只是一瞬间,桑盼便明白了左相的意思。
  “搁在书房吧,”她轻咳了一声,神色恢复如初,“官家什么时候有了精气神再送到案上,如今正是虚弱,不要打扰他。”
  “明白,”应江微微一笑,“微臣省得。”
  说罢,他转身招呼着那小黄门便绕着偏殿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