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院子里,“故人”披了身湿答答的雨衣,听见响动,扭身回头。
  顾云篱一愣,呆了片刻,这才认出他来:“楚大人,是你……”
  “刚到江宁边上就听闻临云镇来了位妙手回春的鬼医弟子,”来人笑笑,扯下兜帽,“不用想便是你,果真叫我猜对了。”
  嘉兴十八年,东京兴武举殿试,楚禁举一甲进士状元,后授殿前司御前班直*,时人盛赞其“武举第一人”,声名远扬。
  尔来三年有余,只是那次事发过后,顾云篱便再没有与他联系,如今他突然出现,倒真的叫她有些吃惊。
  “你何时来得江宁……”久别逢故人,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顾云篱心情有些复杂。
  “三年期满,我从岭南卸任回京,途经此地。”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哂笑一声,“谁知刚来你这,就看了一出好戏。”
  顾云篱失笑,侧过身请他入书房:“实不相瞒,近来诸多事情纷扰,我亦有些应接不暇了。”
  “看出来了,”楚禁跟着她走进,摸出火折子点燃烛台,“只不过你招惹的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顾云篱身形一顿,回头问道:“楚官人看来知晓不少?”
  “岂敢,”搬了张凳子坐下,“我久不立于朝堂,知道些事情也不过是寻常人都知道的罢了。”
  顾云篱蹙眉,转身替他倒了杯茶:“不妨细细道来。”
  “我瞧你应当来江宁不久,不知这地方的水深莫测。”他牛饮一大口,将杯子放下,“茶不错。”
  “嘉兴十五年,江宁知府因剿水匪殉职,时年正逢改制,官员调动紧凑,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能人替代。可不过几日,吏部便擢拔了路由之上任……他那时不过是个小小主簿,于情于理都不该他上任,言官参了数本。”
  “大豊言官最忌讳如此不合章法之事,既然如此,又为何留路由之上任?”顾云篱问。
  楚禁答:“这便是重要之处……吏部尚书乃是左相的门生,如此这般自然不言而喻,而路由之站住脚,则是因为他在半年之内,稳定了因匪患大伤元气的江宁。”
  联合着方才赵玉竹的说辞,顾云篱顿时明白过来:“啊……是敕广司。”
  “正是,江宁分舵一直屈居于官府门下,诸多事情多由官府过问,这般便遏制了发展,然而路由之不一样,他懂得变通,懂得如何‘双赢’。”
  “更懂如何施强权于人。”眸色暗沉下来,顾云篱接上。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必低人一等,受人掣肘,能够打破这一局面的,便只能屈身委上,也难怪路由之这么胸无点墨的人,都能稳坐知府之位数年有余。
  “江宁一地富庶,这地方知府不知勾连了多少人,也不知他背后的人何其势大尊贵,”楚禁蹙眉,脸上涌起些郁色,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你得罪不起,所以,这趟浑水你万不能再蹚下去了。”
  这也未尝不是林宣礼的计谋,怕顾云篱为林慕禾医治时生出什么歹心,所以刻意要将她往阴沟里带,上了一条贼船,届时还怕顾云篱反水?事已至此,顾云篱不得不承认,比起算计人的功夫,她确实略低了林宣礼一筹。
  思及此处,她有些愤懑地咬了咬牙:“若非我警觉,今夜这医馆怕就成了我们的坟冢了。”
  楚禁的动作一滞,手指摩挲着杯壁,黑夜里默默向着书房外瞥了一眼,似笑非笑问:“我还没有问,那位娘子又是何来历?”
  顾云篱一愣,失笑道:“你若真不知她,我就为你细细道来了。”
  “小顾,”楚禁的笑淡了下来,神情也缓缓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素来沉稳,自有打算,可你又为何要往那水深火热之处走?”
  “水深火热之处”便是指林慕禾。
  顾云篱没有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只是低头为他添盏:“一是怜惜。”
  楚禁接过斟满的茶水,闻言,挑了挑眉。
  “二是……我有一件昼思夜想不能解之事,需她来为我引路。”
  楚禁了然,转了转眼珠子,又多余问一嘴:“那这二者之中,哪个才是最为要紧的?”
  顾云篱一怔,手指轻轻一滑,碰倒了搁在手边的杯盏。
  烛火即将燃尽,她脸上火光昏暗,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眼下楚禁这一句话,却再次让她思考起来一个问题:是啊,事到如今,究竟是怜惜在大,还是利用在大?
  她生来思绪敏捷,果断自持,鲜少遇上些能让自己绞尽脑汁的问题,然而如今却犯了难。
  一股莫名的情感在名为“怜惜”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悄然滋长。或许她不知道,不知在何时,这浅绿的新芽,在她心中缓慢生长,长出了截然不同的花,并逐渐爬满她的心房。
  “噗”的一声,蜡烛燃尽,挣扎了两下,四下归于黑暗。
  顾云篱张了张嘴,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哑口无言。
  第36章 一想到这里,林慕禾便觉得,有一道天堑横亘在两人面前。
  她呆滞了几分,脑子转了几圈也没有个结果,神色罕见地空白了一瞬,一时间,瞪着眼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禁险些咬了舌头,随后欲盖弥彰地拿起空茶杯装作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可尴尬过后,他又品出些不对劲来。
  一个经手自己的病患而已,她何患如此斟词酌句?顶多怜惜多些,这又有何说不出口的?
  心里古怪,楚禁琢磨了半天没想明白,又从桌旁捏来一截蜡烛重新点上。小几前再次亮堂起来,也将顾云篱神游过后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猛然反应过来,有些赧然地低了低脑袋,暗自谴责自己失态:“抱歉,我想了些事……”
  楚禁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那股古怪的感觉更加浓郁了,他尴尬地笑了笑,打圆场道:“没事没事,是我嘴巴太闲,问这有的没的。”语罢,他把腰间那把漆木折扇取出,狠狠扇了几下,遮住面又暗暗觑了顾云篱一眼。
  原本只是想嘲她一两句太过善良,提醒她不要因为这些事被歹人带着进了套里,可如今看来,他这句话反倒打开了顾云篱什么奇异的开关。
  她神色仍然有些恍惚,拿起镊子把烛芯挑高了几分:“事已至此,我已经卷了进来,再去纠结这些也没有用了。”
  话在嗓子眼里噎住,楚禁扇风的动作停了停,他也后知后觉自己这个动作多余,干脆就收了起来:“那你可曾想过之后?她莫非要一辈子在这地方,不回东京去了吗?”
  顾云篱动作一顿,噎了一下,眸子里闪烁了几分,才道:“若真到了那一天,不得不去之时,我也不会逃的。”
  楚禁额角抽了抽,有些馁然地叹了口气:“你应当比我知道东京的凶险。”
  “楚大哥,”顾云篱吸了口气,“我已下定决心,定要了结那件事,哪怕有一万种我不能去东京的理由,我也不会放弃。”
  楚禁眉头颤了颤,看着她坚定的神色,一时无话。顾云篱的过去,除却顾方闻谁都知之甚少,这些年来,包括清霜都只是知道顾云篱有不得不报的血海深仇,牵扯了朝中权贵,其余一概不听她本人讲起。
  贸然去掀别人的伤疤,本就是件冒昧之事,无论顾方闻还是顾云篱都轻轻略过此事,他也不想多问。见她已然如此坚决,楚禁摇了摇头,两指叩在桌上思索了半晌,终于道:“也罢,你一向心有度量,既然决定了,我也不多说了。”
  顾云篱舒了口气,轻轻点头,又问:“如今你述职回京,回去之后,官家又要授何官职?”
  楚禁抿唇,眉头也皱着:“官家病重,吏部一手由左仆射把控,只怕这次回去,等着我的未必是什么好果子。”
  “三年外调躲避,果真也不是长久之计,”回忆起三年前的事情,顾云篱还是觉得心惊,“我听闻朝局混乱,你定要当心。”
  两人正说着,屋外的夜雨也已停了下来,只能听得见雨滴划过瓦片,击打在地的声音。
  这一晚并不平静,所有喧嚣都被掩盖在雨点雷声之下,敬历坊再次回归原本的宁静,就连乌鹊也都飞上枝头,重新叫唤起来。
  今日之事说来话长,两人谈论了许久,不知不觉,便过了三炷香的时间。
  清霜换了身干净衣服,守着小厨房的灶台看火,顾云篱先前做的姜汤也熬好了,她取出几只碗乘上,看着小锅里热气上腾,咕噜噜的水声在耳边响彻,才终于有了些暂时安定下来的实感。
  一晚上忙活,她又索性倒腾出些没吃完的甜蜜饯,就着姜汤一并喝下。
  饮罢,正想着给房里的林慕禾送一碗,就听见一阵犹疑不定的缓慢脚步声在小厨房外响起。
  她赶忙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就见昏黄的灯笼烛火的几米开外,林慕禾摸着廊檐的圆柱,一步一步走来。
  也许是听见小厨房的声响,她犹豫了片刻,朝着清霜的方向问:“清霜姑娘?你在那边吗?”
  后者连忙放下碗走出来:“林姐姐,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待着反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