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身侧的人忽然停止念诵,用顾云篱听得懂的话复诵了一句。
  这是顾云篱罕见知晓的一句诫言,出自《佛说八大人觉经》内,讲贪欲无为。她略有不解,不知为何他会冷不丁说这么一句,于是放下合十的手掌去看住持。
  这一次,那老僧的眸子却睁得相当亮堂,眼褶皱纹被撑开,那双晦深的眸子看着顾云篱,似乎想要在她身上看穿些什么。
  “人心向欲,多贪不知饥饱,是而世人奔波,谋于算计,醉于权术,世道因此而混沌,众生皆苦。”他看着顾云篱,眼睛良久才眨一眨,说道。
  身后莫名渗出一丝薄汗,顾云篱眨眨眼:“不知住持看见了什么,得此结论?”
  闻声,那双眼眨了眨,灰白的须发颤了颤,随后,那住持才慈和的笑笑:“并非贫僧看见什么,而是世人一贯如此。”
  顾云篱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没往深处想,便又问他:“不知住持邀我前来又所谓何事?”
  “我已听闻那日山寺中的事情,只是未料想到,我们一时不查,为顾施主造成这样的麻烦,实在愧疚。”他站起身,顾云篱也随他一起,道:“不是住持的过错,不必有愧。”
  她隐约明白了些,住持方才的那番话所指,似乎便是赵玉竹一事。
  “顾施主可曾去过东京?”
  “曾去过几次。”她眨眨眼,走在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佝偻老僧后,答。
  “此次林施主请母亲牌位出长生殿,想必也要去往东京了。”忽地,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顾施主可想好了,要同她前去?”
  一股风拂过葱郁的大树,带起一阵沙沙的摩挲声,眼前僧人的朱红色袈裟被风吹鼓,随着风飞扬,佛珠磕碰,顾云篱稍一仰头,就看见了老僧背后肃穆行说法印的金尊神佛,眼前人的身形被摇晃的树影遮盖,时明时暗,等着自己的回答。
  这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
  与住持所说那般,这些缘法因果,都要让她一一解开,才得以安生。
  她正欲开口回答,却在忽而刮起的风中看见住持的嘴唇张合,说了句什么,然而风声很快将话音卷成碎片,顾云篱没有听见,疑惑地想要追问,那住持却忽地转身,向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下一秒,风声停歇,可顾云篱忽然听见一阵“噼啪”的珠串崩裂,碎了一地的声音。
  她闻声向前看去,正好看见了那住持右手虎口处断裂的佛珠。
  被整日念诵盘摩的佛珠滚落一地,有一颗,顺着地缝咕噜噜滚落在了顾云篱脚边,她忙低下身捡起,欲还给住持。
  然而她捏起那滚圆的佛珠,却看见那佛珠上青色的刻字——“贪”。
  她心中忽地一颤,愣神的刹那,那住持已经走了回来,缓缓朝她伸出手掌,和声答谢:“多谢顾施主。”
  眼神错开,顾云篱看见了他手掌连接手指处的厚茧。
  脑海里似乎飞快闪过了什么,只是住持一说话,她错开神,错过了那一瞬,再去找寻,已经没了踪迹。
  她很快将这点刹那错神抛之脑后,帮着住持将佛珠一一捡起,不少佛珠沾染了灰尘,她略有惋惜道:“这珠子想必陪了您许久,这样断了,实在可惜。”
  “诸行无常,世上哪有恒常不变的东西?”住持呵呵笑了笑,将佛珠收拢进袖袋中,“这佛珠伴老朽四十余年,细绳龟裂,不堪佛珠之重才断裂,待回去,换一节细绳便好。”
  顾云篱一愣,仔细想了想,这普陀寺立寺也才三十余年,看来这住持便是早早出了家。
  “普陀寺立寺不过三十余年,方丈此先又是在哪出宝刹修行?”
  住持闻言,“啊”了一声,惆怅叹息:“原来已有三十余年了。”
  “说来与顾施主又有些缘分,老朽二十岁出家,曾在东京大相国寺修行。后云游四方,路遇这方才由百姓香火供奉起的普陀寺,又居于此地。”
  “方丈竟是东京地界的?”顾云篱挑眉,跟着他在角亭停下。
  “前尘往事,不可追也。”住持摆手,“聊表愧疚,我稍后将弟子为施主取两本佛经孤本,赠与顾施主。”
  顾云篱连忙谢道:“如此,多谢方丈。”
  “顾施主若去往东京,定要当心。”临了,他忽然补充道,“繁华之地,人心犹为险恶,盛景之下,多是腌臜。”
  顾云篱侧眸看了看他,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么一句话,但提醒终归就是好意,她点点头,应了下来。
  *
  从讲经坛出来时,顾云篱按着记忆里的方向朝往生殿走去。
  可去的时候,只有殿外在吟诵往生咒,做法事的法师,却不见林慕禾的身影。
  她向里走进,看见清霜坐在青石板台阶上,正聚精会神地把玩着地上的几株狗尾巴草,听出熟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便看见了顾云篱疑惑的表情。
  她拍拍屁股上的土,起身小声对她道:“林姐姐想要安置小叶姐姐的牌位,去与长生殿管事师傅谈去了。”
  点了点头,顾云篱又皱着眉提醒她:“石板阴凉,坐在地上,小心腹痛。”
  清霜连忙捂了捂肚子,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揣进怀里:“好吧好吧,姐姐,你要进去吗?”
  “邱娘子的牌位还未请出来吗?”
  “说是要等法事做得完全,才可移走,林姐姐方才进去洒洗跪拜了一番,我也问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好了。”
  这样的事情急不得,顾云篱应了一句,提起衣角,迈进往生殿内。
  殿里设得宏伟高大,四方神佛,她叫得上名的,叫不上的陈列其中,佛光辉映,是一旁牌位中盏盏长明灯的灯火。
  无量佛居于正中,顾云篱拜过,便在寂静的殿内,数不清的牌位中循着记忆寻找着那位邱娘子的牌位。
  脚步声沙沙,终于,在一处方才擦拭得干净的牌位前停下。
  邱氏以微之灵位。
  小小的香炉上,三段香已经燃尽,顾云篱又取了三柱香,在长明灯上点燃,向这素不相识的女人的牌位拜了三拜。
  若你在天有灵,便保佑你的骨肉能安稳度过这世间劫难,保佑她双目重现光明。
  伴随着殿外不断的梵文咒语的吟诵,她将三柱香轻轻插入香炉中,才看见牌位上的自己,有些已经斑驳得掉了漆。
  她愣神,却忽然听见大殿后门一阵风掠过,吹起檐角的六角风铃,似乎有人在外走动。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循着声音向外走去。
  被神佛压抑了光的殿内晦暗幽微,出口处却一片明净。
  她拂开写满经文的咒幡做得门帘,低身走出往生殿,那阵风仍旧未停歇,刹那一白中,不知从哪棵树上吹下一片玉兰花瓣飞上她的睫毛,遮住了一只眼的视线。
  顾云篱没什么欣赏风雅的雅兴,怔了一下,便不解风情地起手将那花瓣捏了下来。
  花瓣移走,眼前光景明晰起来,玉兰树下,一地飞白,林慕禾正站在一株伸下来的枝桠下,垂着脑袋,手指摩挲着手下石桌的棋盘上的纵横沟壑,不知在琢磨什么。
  是听见她走来的沉缓步伐,她才回过神:“顾神医,你与住持方丈说完了?”
  “没什么大事,上次的事为表歉意,方丈送了我两本佛经孤本。”她瞥了一眼林慕禾随意摆在棋盘上的棋子,问起方才清霜说得事,“小叶姑娘的牌位……”
  “方才与管事的法师相谈,母亲牌位撤走,还能余下位置,便来安置小叶,打理的费用,我用我的私钱打点便是。”
  提及已故之人,总是免不了叹惋:“也愿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免受凡世间的苦厄。”
  林慕禾抿抿唇,没有说话,只是又自顾摸索到一只温润的棋子拈在指尖,看她姿势生涩,应当不是熟手:“今日偶见这棋盘,才想起以前尚能看见些光景的时候也曾学过些,可时间久远,如今就是连棋盘位置都记不清了。”
  这石桌上镌刻的棋盘被她歪歪斜斜放了几颗棋子,不成阵型。
  顾云篱垂眸看了几眼,抬手将一颗棋子放在角边星位上。
  “待我能看见了,顾神医若有闲空,可否教教我下棋的法子?”
  不知不觉,顾云篱数不清对她许了多少“待她看见”之后的诺言了,她不自觉笑笑:“不必待你看见,如今就行。”
  说着,她一一将棋子捡起放归一旁的棋篓中,握住林慕禾的手,引她抚上棋盘:“今日便能教你些许。”
  她的掌心温热,恰好将林慕禾手上的阴凉驱散几分,她心底并无遐思,一心握着她的手引她抚摸中腹的天元位:“此处是为天元,是执棋者历来必争之地,最为险要。”
  听她语气认真,林慕禾也不敢错神,慌忙收回有些错乱的气息,跟着她的动作感受。
  “棋盘十九道纵横,三百六十一个交点,九个星位。”语罢,她又领着林慕禾的手触摸棋盘的凹槽,“你感受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