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她自诩通悟人性,常人所想的不过那些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今日我与你交好,明日,一个背叛便可形同陌路。
  自己甚至做好了准备,等她问起时该如何回答。
  可她没有,只是一味地抓起自己的手,目的单纯质朴——只为了问自己究竟有没有受伤。
  “顾云篱!”得不到她的回答,林慕禾忽然提高了声音,喊了一声,她看不见,只能仅凭触觉和嗅觉来感知现在的顾云篱,她不知顾云篱有没有受伤,心中的不确定的不安感被无限放大,冲击着她。
  一声呼唤,将呆住的顾云篱唤回神志。
  回过神来,她才察觉,林慕禾的声音甚至都带了丝哽咽。
  “我没事……火燎味,只是为了引开守卫而放了一把火,没有烧到自己。”
  她为什么不问自己?是没有意识到?是不愿戳破她?还是……她原本就不在乎这些,她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安危。
  听见了她的回答,林慕禾心中那块不断飞撞的巨石终于停歇下来。身子起了一阵战栗,她长舒了口气,指节颤动,揪住顾云篱的衣料:“顾神医……我想你好好的,不要受伤,哪怕去冒险,也要护自己周全。”
  “我不想再连你也失去了。”
  说着,她的手穿过顾云篱的腰身间的空隙,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她。
  比起看不见这世间,她更怕失去身前人。
  帐中香的气味汹涌地袭来,钻入顾云篱的鼻腔。
  屋外是夏末的清风,顾云篱的身子僵硬了片刻,才终于想起来轻轻回抱她。
  心口跳动的频率有些异常,一声声宛如两军阵前的战鼓,气势磅礴地敲打,跳动,仿佛一场博弈即将袭来。
  黑夜里,四下昏暗漆黑,似乎更容易窥见自己的内心,顾云篱抱着怀中温热,感受着她呼吸起伏的频率,她四肢百骸传来的气味也无限放大,她的声音,她的每一根发丝,似乎都在此刻了如指掌。
  情深不知,只叹她悟人性有余,在这事上太过自负,却从未想过,总有一天,她也要亲自踏入那名为“爱恨”的天地,那是全然陌生的东西,是比人性更高一筹的东西。
  低头看着那还隐隐颤抖的身躯,和她头顶的发旋,顾云篱猛地一阵心慌,猛然发觉——什么怜悯,什么同情,早就不复存在了。
  光是她这么抱住自己,从指尖、发丝、脚底传来的阵阵酥麻的战栗,足以证明,她心思不纯。
  可笑自己身在山中,从前竟然从未发现。
  她蓦地想起清霜爱看的话本子,世家小姐总跟着穷书生跑,为了所谓爱情。
  情,爱情,究竟是何种滋味?她从前听着,只觉荒谬,可如今看来,那种种事,皆在自己身上应验。
  是怜惜,让自己不惜身死也要救她?是怜惜,让自己日日挂念她的喜怒?是怜惜,让自己不惮为她和旁人结怨?
  是,也不是。但用怜惜来讲,此时此刻,就连顾云篱自己都觉得牵强了。
  时至今夜,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一瞬间,情海翻滚,汹涌地冲破闸门,倒灌进干涸的陆地,无数颗在土壤里深埋着的种子在土地之下蠢蠢欲动,波涛涌入,它们飞快地生根、抽芽、快速地生长,带着那陌生的情愫,一次次重击,几欲冲破顾云篱紧闭的心房。
  但那处地方早已为某人押开一道缝隙,只待洪水冲刷而来,一切构筑的防线、地基,霎时间分崩离析。
  寂静的夜里,她缓缓阖上眼,确定了一件事。
  ——她对林慕禾,心怀不轨。
  第131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至今日,心中层层障翳被一阵清风拂开,拨云见月,一直淤堵的心口终于在此时疏通,先前与她相处时,种种难以描述、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此时都得到了解释。
  她似乎喜欢身前的人,不像是清霜那样,见人和善可爱便心生喜欢的那种喜欢。
  就像是那日从矾楼出来,路遇杜含和蓝从喻时的那种心境。
  郁闷时,我看见你,就觉得欢喜,就觉得所有阴郁不悦都烟消云散了;看见你,哪怕从来不苟言笑,也想冲你轻笑。
  指尖一烫,心火燎旺,霎时间引燃山林,熊熊大火烧得轰轰烈烈,直把全身都烧红了。
  她视自己为至交好友,甚至将故人所赠转赠给自己,而自己呢?
  可这些从不是能够控制的,或许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一些奇妙的种子便被埋下,这数月朝夕之间的相处,逐渐滋养,直至如今,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她脆弱又顽强的生命力,就好似山野之中的木荷,耐火,抗火,难以燃尽,就连烈火也摧毁不了她。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千万种所遇之事,都叫我日渐对你心生爱慕,怜你不易,爱你之贫弱却亦刚强。
  人世间太多悲愤交加的苦痛,苦海无边,顾云篱不知在这经年的仇恨中行走了多久,才终于瞧见这一处彼岸。
  缓缓地,她睁开眼,手掌抵上她后背轻薄的衣料,用力将她抱紧。
  “抱歉、抱歉。”她开口,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我……今后一定不会再让你担忧了。”
  她突然的抱紧,也让林慕禾一瞬间有些无措,抱住她的手一下子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顾云篱细微的情绪变化,她似乎也感知到了,只是她不知道,对面的人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心境变化。
  烛火葳蕤,照得林慕禾的眉目模糊,影影绰绰,即使离得这么近,顾云篱还是觉得看不清晰。
  她鬼使神差地松开怀抱,藏匿于林慕禾后背的手自她身后的腰窝向上,一路蜿蜒流连,引得怀中的人身子禁不住刺激地轻轻颤抖。
  顺着脊骨向上,她柔顺的墨发之间,白纱的衣角落入顾云篱掌心,她没有眨眼,轻轻一扯,眼前人覆眼的白纱顿时宽开,失去束缚,一圈一圈从林慕禾的山根处松懈下来,顺着她鼻梁,滑落到唇瓣。
  显然,她并不知道顾云篱要做什么,但她没有反抗,没有疑问,只是静静收紧着自己的呼吸,三浅一深,维持着不让自己露出太过失态的模样。
  身前的人再一稍稍用力,那一圈圈的白纱彻底失去控制,一头逶落在林慕禾的肩头,另一头被她攥在指尖。
  这下就能看清了,从她伤痕累累的眼睑,到她细而浓密的睫毛,以及她因白纱落下,而缓缓尝试着颤抖着睁开的眸子。
  那依旧是一滩死水般的灰色,没有焦距,没有光亮,只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即便每日都要解开她的白纱去看这双眼,顾云篱还是心脏刺痛了一番。
  她也想将内心剖白,将真相从头至尾告诉她,让她明白自己的苦楚不易,让她怜惜自己的痛苦,亲手抚过那些伤口,拭去自己的泪,渡自己的苦厄。
  再等等,再等等,等一切尘埃落定,等她能看见了,待自己身上的仇恨消解,她一定会亲口将这些不得已的苦衷告诉她。
  “顾神医?”见她久久没有出声,只是一点点攥紧自己的白纱一头,林慕禾有些茫然,阖上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声。
  “快了,”对面的人却怔怔说着,冰凉的指尖抚过她眼睑上斑驳的伤口,“有了掌门所给的药,你的双眼马上就能看见了。”
  “我知道,”林慕禾回,“我一直相信顾神医,相信你能让我双眼复明。”
  离得太近了,她还圈着自己的腰身,与指尖冰凉相反,她呼吸薄烫,带着淡淡的火燎味与仍有余味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已经不复方才的不安,她气息包裹拥上,在这寂静的夜里,莫名的安心。
  “顾神医,”调整了一番呼吸,林慕禾稍稍动了动身子,“再不睡,就要过五更了。”
  环着她的动作顿了顿,顾云篱才察觉,这动作挨得太近了。于是发乎情,止乎礼,她只愣了一下,便轻轻松开了她。
  温热的身体离自己远了几分,她手心里却还捏着那根长长的白纱,低头看了一眼,却听对面的林慕禾极轻地吐息。
  顾云篱眼睫轻颤,烛火摇动,在她眼下的皮肤之上投下疏密的阴影,她眸色浓郁,看着林慕禾抓着另一头的白纱,轻轻扯了过去。
  还有余温的白纱从指缝间穿过,被她捏在手心,再草草地系上,白色纱穿过她的发丝,是这昏暗环境中唯一醒目显眼的存在。
  “你不宜熬夜,快睡吧。”眨了眨眼,顾云篱收起投在她身上的目光,轻声说道,“我扶你回去。”
  语罢,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小厅,走到木床边,为她撩起乳白色的纱帐。
  床头的小香炉的香已燃尽,她从抽屉里又取出安神香,对着微弱的烛火点燃,又插回香台中。
  袅袅香烟起,林慕禾躺回床内,一直注意着身边的动静,以为她点完香就会离开,可这次却没有,她似乎一直在床边的圆凳上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