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作为沟通江湖与朝廷枢纽的龙门,此时便成为关键的一环,哪怕朝中有一大批不希望右相再次出山的,面对这个情况,也只能向大局妥协。
  几道劄子呈上中书请求放右仆射归来主持龙门大局,就连枢密院也来掺了一脚,事发突然,却极有节奏,未尝看不出来是一早便谋划了的。
  纵使知晓其中的门道,但李繁漪只能妥协,顺应大部分臣子的意见,在放归文书上盖了印。对林胥这样的人来说,置之死地后,但凡有一点火星子便能再次燃起火来,防不胜防。
  这本是件值得高兴好事,府中人本应喜气洋洋迎右相回府,可现实情况却是,除了林宣礼与蔡旋,还有些不明情况的仆从显露出来些许高兴的情绪,其余人的反应都过于平淡了些。
  至亲至疏至夫妻,主母宋如楠眉眼间没有什么情绪,几乎是面无表情地接了旨。
  送旨的小黄门被这府里过于压抑的气氛吓得有点后背生冷汗,紧张地宣完旨,连平素里最爱搜刮的打点银子都没顾上要,便急急离开了。
  林慕禾听见消息后,一直到快申时才动身回府。
  谁知这一回,却赶上好戏上演。
  不同于往日,目之所及的岁华园内一片死寂,平日里守卫在此的龙门卫也不见了踪影。
  龙门的风头太盛,右相可谓吃一堑长一智,更加约束平日言行,撤掉了龙门卫,以此来堵住某些想要借此参本的言官们的嘴。
  由丹心扶着,林慕禾走在廊庑下,而另一边声音极静,听不到什么声响。
  当维系着林家这疏离的关系崩盘之后,他们甚至连平时常挂在嘴边的“体面”都不曾想给对方留下,林慕禾哂了哂,挑了个末尾的位子坐下。
  林胥只是向她这边瞥了一眼,继而开口道:“送到京郊庄子,好好养养这疯病,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且看她什么时候正常了再说。”
  看着往日端庄娴雅的女儿变成如今模样,作为父亲的人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是在看不到她的价值后,弃之如敝履。
  与这群人相比,这半月来,都各自受了操磨,瘦的瘦,精神枯槁的枯槁,独她出现时,气色与身形都比往常好了不少。
  “不必了。”宋如楠却直接否决了林胥方才的话,“娴儿既已除了族谱,就已不是你林家的人了,我将她送回苏州娘家,总有些人情温暖在,不至于像这府邸,一个个的都是营营算计之辈。”
  这和戳着脊梁骨骂人没什么区别了,但林胥依旧面色不变:“不可,离得太远,又不知要教成什么模样……”
  “你还想怎样?”他话未说完,便被对面人忽然提高的一声打断,“林胥,你别忘了你是如何坐到如今的位子的!没有我宋家,你现如今只怕还是个草堂里替人抄书的!你不心存感激便罢,竟然还要反咬一口?我宋家怎样,又能教成什么样子还轮不到你来指摘!”
  这话显然精准地戳到了林胥的痛处,他冷笑了一声,冷冷丢下一句:“不可理喻!”
  “父亲,母亲!”林宣礼皱着眉起身调和,“*既如此,不如还是送回江宁老宅静养,季嬷嬷也算看着娴儿长大,疼她许多,那里离苏州外祖他们也近,平常也可走动……”
  哪知还未说完,这话里不知哪个字刺激了林慕娴,原本正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的她一个激灵,一把将滚烫的茶水扫在地上,尖叫了一声。
  林慕禾顿觉耳朵一阵嗡鸣,捂住了耳朵。
  “我不去!我不去!”林慕娴尖叫了几声,又嚎啕大哭起来,被几个女使按在凳子上挣扎,“不回去……放开我,我不去,我哪都不去!!”
  话毕,林慕禾的心口却无端跳得厉害,一股强烈的预感忽然毫无征兆涌上心头,她站起身,虚虚眯着眼,隔着白纱看见了正和女使角力扭在一团的林慕娴。
  心跳声愈加明显,她握住一旁丹心的手,低声道:“带我后退。”
  若是积善积福之家,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林慕禾看见那边狼狈的情境,仿佛看到四只鹰犬相互啃咬啄食,心中叹道:好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第203章 “主君觉得他是良配,尽可自己去。”
  回顾前半生,她也曾思索过自己凄惨境地的缘由,幼时不明,还曾想过是不是自己不够乖巧、身体瘦弱无法为家族所用而备受厌弃,而时间越久,心境越冷,她也逐渐看清这个外表看起来浮华的“家”的本质。
  哪怕是自小为了家族、林胥仕途铺路而精心培养的林慕娴,一朝如此,也沦落成一个弃子的结局。
  但总会有人觉得这世间理应如此,甚至奉为圭臬,林慕禾只觉得可笑,甚至不足以愤怒,此时此刻,只恨母亲身死的真相被蒙蔽至今,自己听信那个谎言至今。
  她想得出神,冷冷隔着眼纱,看着那几道身影扭打纠缠在一起,像是恶化为了实质。
  直到一声称得上撕心裂肺惊叫声响起,血珠飞溅,她方才抽神,浑身一个激灵,耳边一阵被尖叫激起的嗡鸣,她听见丹心害怕地叫了一声,拉扯着自己连连后退。
  “主君!!”
  “父亲!”
  “娴儿、你、你做什么?!”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血珠噼啪溅落在地,林胥痛苦地捂住额角,鲜血此刻正顺着指缝溢出,他不停地倒吸着凉气,仰倒在圈椅上,不知是疼得还是气得而浑身颤抖。
  林慕娴被压在地上,手中的碎瓷沾着鲜血,那血迹分不清是谁的,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你们都要我死!都要吃了我!哈哈……哈哈哈!做梦!”她疯魔般喃喃着,目光狠狠“碾”过所有人。
  在看向林慕禾时,却明显一顿。
  林慕禾猝不及防地隔着白纱与她对视,一时间,她在那道转瞬即逝的目光中读到了太多——报复成功后的爽快、恨意、愤怒、悲凉,分不清究竟是她太疯癫,还是果真如自己猜想那般,这一切都是她伪装出来的。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她这一绽划过,几乎是将那最后一点亲情血脉割断了,这狠狠一击,也让林慕禾恍然。
  无用的亲缘,伤她至深、害她至极,为何还要留着?
  林慕禾心口震震,宛若擂鼓,细想来,她如今有可托付余生的爱人、有可并肩同行的朋友,侵扰半生的顽疾消退,还有了可傍身的营生,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瞬间,心中骤然豁朗。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混乱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这一瞬间,林慕禾想了很多,却也不过片刻的功夫,随后,疯癫的林慕娴便被身后的人拖着离开。
  宋如楠怕林胥反应过来的震怒,震惊与惊恐相交织,看着林胥的模样,却奇异地没有生出一丝担忧或怜悯的心思。
  “唤医官来!”她几步上前,看着林宣礼搀扶着林胥,冷声吩咐一旁的仆从。
  圈椅上的人呼吸粗重,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震惊中缓过神来,林胥沉默了下来,未被波及的那只眼黑沉地快要滴出水来,鲜红的血液从指缝流出,几乎要将他整张脸割裂成两个部分。
  林宣礼只觉自己心口跳得厉害,一概引以为傲的和睦之家,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有些不解,看着地上斑驳的血渍,扶着林胥的那只手也缓缓松懈开来。
  目下环视了一圈,瞥见的是冷淡的母亲,焦急之色似乎也是为了疯癫惹祸的妹妹,另一边,更是冷静地有些可怕的林慕禾。
  丹心好容易缓过神来,扶着林慕禾的手臂道:“娘子,我们、我们还要在这里待着吗?”
  沉默了片刻,林慕禾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臂以示安慰,随后朝宋如楠做了一揖:“太太,我去看看大姐姐。”
  一个疯癫至那样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借此离开的借口罢了,但宋如楠此时也没有力气再去为难谁了,于是,她只摆了摆手,示意一旁的人将她扶下去。
  然而刚刚迈开步子,却听身后的林胥沉声叫住了人:“站住,她疯成那样,你去看她作甚?”
  话音一落,林慕禾停下脚步,飞快地勾手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人。
  丹心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林慕禾并未有被喝止住应有的害怕的姿态:“主君要我做什么?”
  医官匆匆到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倒吸了口凉气,忙上前为林胥处理伤口。
  碎瓷片划过额角,只差毫厘,就要伤及眼睛,但这长长一绽伤口,也足够触目惊心了。
  “你离府够久了,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要继续在外住着,惹人非议吗?”一边忍着医官清洁伤口的动作,他一边说着,声音近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林慕禾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原地冷声回:“多年前主君将我送回江宁老宅时,曾请来道士,说我命犯七杀,破家宅安宁,怎么如今却又要我回来?”
  这不过是要将她送回老宅的借口而已,但林胥也没想到,这随意的一句话竟然如今成为了击打在他身上的回旋镖。